展馆的玻璃展柜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林默的指尖还停留在王铁柱照片的玻璃上。
怀表在掌心突然烫得惊人,他甚至听见金属表壳与皮肤接触的声——这是从未有过的剧烈反应。
黑暗里有风雪灌进鼻腔。
林默踉跄着后退半步,再睁眼时,已经站在齐膝深的雪地里。
北风卷着冰碴子抽在脸上,像有人用细铁丝反复刮擦。
他看见二十米外的土坡上,三顶破钢盔在雪堆里若隐若现,那是三连仅剩的掩体。
连长!炮弹要来了!
年轻的通讯员小孙从雪坑里探出头,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林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远处山脊线后腾起橘红色火光,十二发炮弹拖着尖啸划破夜空,像一串坠落的流星。
王铁柱的背影出现在他右侧。
这个在照片里总抿着嘴的战士此刻咧着嘴,棉帽下露出的鬓角结着冰碴,军大衣下摆被弹片撕开几道口子,露出里面絮得不均匀的灰棉絮。
他怀里抱着两箱迫击炮弹,雪地靴在冰面上打滑,却仍在往机枪阵地的方向挪。
小孙!
把二排的人往东边岩缝里带!王铁柱的吼声混着炮弹的轰鸣,老周!
你那挺机枪给我压死3号高地!
林默想喊他,喉咙却像塞了团冻硬的棉花。
他这才看清王铁柱的军牌——金属牌在雪地里泛着冷光,王铁柱 三连长几个字被磨得发亮。
第一发炮弹在机枪阵地前炸开。
气浪掀翻了老周的机枪,弹片扎进他的左肩,血珠溅在雪地上,瞬间凝成暗红的冰粒。
王铁柱突然把炮弹箱往雪堆里一摔,抄起老周的机枪就往上冲。
他的棉裤腿被弹片划开,露出下面结着冰的血痂——那是三天前突围时留下的伤。
连长!小孙哭着追上去,被王铁柱反手推回雪坑,守好电台!
老子要是回不来,你把这三天的战报发出去!
炮弹雨追着王铁柱的背影落下。
林默看见他的军大衣后襟被掀起来,露出后腰处渗血的绷带。
有那么一刻,王铁柱的脚步明显顿了顿,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可下一秒他又往前扑了两步,把机枪架在被炸断的树桩上。
哒哒哒——
机枪声撕裂风雪。
林默这才发现,王铁柱的右手食指在淌血,指甲盖早被冻得发黑——他根本握不住机枪的木托,是用指腹抵着扳机在开火。
敌人的冲锋号近了,雪地里冒出一片钢盔,像突然从地底钻出的黑蘑菇。
狗日的!王铁柱骂了一声,左手抓起两颗手榴弹往敌群里扔。
爆炸掀起的雪雾中,他的身影变得模糊,可林默清楚地看见,他的嘴一直在动,像是在重复什么话。
最后一发炮弹落得极近。
气浪将林默掀翻在雪堆里。
等他爬起来时,王铁柱已经倒在机枪旁。
他的左胸被弹片撕开个狰狞的洞,鲜血正往雪地里渗,很快在周围结成红色的冰花。
小孙哭着扑过去,想给他裹绷带,却被王铁柱抓住手腕。
战报...发了吗?王铁柱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
小孙拼命点头:发了!全发了!连长你撑住,卫生员马上就到!
王铁柱笑了,血沫从嘴角溢出来:好...好。他的目光突然定在林默脸上,像是穿透七十年的光阴,告诉...告诉他们,我没...没当逃兵。
我就是...想给兄弟们...争取点时间...
林默的膝盖一软,跪在雪地里。
王铁柱的瞳孔逐渐涣散,最后几个字混着血泡的声响:我...不...是...叛...
展馆的射灯突然亮起,刺得林默睁不开眼。
他猛地坐直,发现自己正趴在展柜前的玻璃上,额头抵着王铁柱的照片,眼泪把玻璃洇出一片模糊的水痕。
怀表掉在脚边,表盖大敞着,内侧的送魂者三个字泛着暗金色的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苏晚的视频通话。
林默抹了把脸,接起来时声音还带着哭腔:晚晚...
你看微博!苏晚的背景音是急促的键盘敲击声,李思远那个王八蛋,联合几个营销号发了篇小作文,说我们选择性披露史料,还附了张伪造的王铁柱悔过书
林默的手指在屏幕上发抖。
热搜第一的话题#纪录片英雄还是流量#里,营销号的长图占满了手机屏。
所谓悔过书的复印件上,王铁柱的签名歪歪扭扭,内容不堪入目:本人王铁柱,因贪生怕死临阵脱逃...
他们怎么敢...林默的指甲掐进掌心,这签名和战报上的根本不一样!
我知道!苏晚的鼠标点得飞快,子阳已经联系军史专家周晓明教授了,他说伪造文件里的时间线全是错的——王铁柱牺牲那天,所谓悔过书里提到的指挥部早被敌机炸平了。
门被推开的声响从视频里传来,刘子阳的声音混着风声:林哥,我刚去档案馆调了原始电报。
1950年12月7日23:15,三连确实发回过阵地在,三连在的最后电文,和小孙说的完全吻合!
林默盯着手机里跳动的消息提示,突然站起来。
他抓起桌上的笔记本,笔尖重重戳在纸页上:有时候,最大的背叛,是没人愿意听你解释。墨迹晕开,像朵血色的花。
三天后,纪录片拍摄现场。
摄影棚的灯光打在林默脸上,他望着镜头,喉结动了动:我们总爱说英雄是完美的。
可王铁柱连长的军大衣上有十七个弹孔,他的食指指甲盖冻掉了,他牺牲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是叛徒
镜头切到赵晓菲。
这个总把头发扎得整整齐齐的姑娘,此刻眼眶通红:我爷爷在日记里写,王连长突围时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给伤员。
他说,要是我回不去,帮我跟家里说声对不起她吸了吸鼻子,现在我想说,王连长,你不是叛徒。
展馆重新开放那天,林默把王铁柱的军功章放进玻璃展柜。
奖章表面的划痕里还嵌着七十年前的雪粒,解说词是他亲笔写的:他曾被误解,但我们记得。
怀表在他掌心轻轻发烫,像有人隔着时间在握他的手。
直到深夜,林默整理完展柜里的资料,才发现邮箱里躺着封新邮件。
发件人显示,正文只有一行字:长津湖冰窟里,还沉着另一本日记。
他望着窗外的月光,突然想起投影里王铁柱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那不是濒死者的涣散,而是期待,是七十年前的战士,终于等到有人愿意听他说话的期待。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条未读短信:林老师,我是张建国的孙子。
我爷爷临终前说,有样东西要交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