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凡纳港口街西侧的临时仓库,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把初秋午后的闷热牢牢锁在里面。红砖外墙斑驳得露出内里的黄土,几处裂缝里塞着旧棉絮,是之前的租户留下的;屋顶悬着两台老旧的木质风扇,扇叶裹着厚厚的灰尘,转动时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响,吹出来的风不仅不凉,还带着仓库里的热气,扑在人脸上像裹了层湿麻布。
仓库里的水泥地泛着冷硬的光,角落堆着半人高的粮袋,袋面上印着“福特粮行”的黑色字样,袋口用麻绳系得紧实;靠里的木质货架上,码着从庄园运来的棉花包,粗麻布缝隙里时不时飘出棉絮,落在黑奴们的黑发上、肩膀上,像撒了层薄薄的白霜。
几名雇佣黑奴赤裸着上身,黝黑的皮肤被汗水浸得发亮,汗珠顺着脊背往下淌,滴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很快又被热气烘干,只留下淡淡的印子。本扛着一袋五十斤重的小麦,脚步越来越沉,每走一步都要晃一下,他咬着牙把粮袋往肩膀上挪了挪,却不小心蹭到磨红的皮肤,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脚步猛地顿住,靠在货架上大口喘气。
“本!你磨磨蹭蹭干什么?!”
仓库中央传来一声呵斥,是工头山姆。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腰间系着根旧皮带,手里攥着一根皮鞭——鞭梢垂在地上,沾了点棉絮,这鞭子是他从庄园带来的,以前庄园管事用它抽过黑奴,可他从没真的挥过,只是握在手里,总觉得这样“像个工头的样子”。
山姆快步走过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盯着本的后背:“这袋粮搬完才能歇!现在才中午,你就偷懒,晚上怎么交差?”
本缓缓转过身,脸上满是疲惫,嘴角还挂着点委屈,他抬起胳膊,露出肩膀上一道红肿的磨痕,上面还沾着点破皮的血珠:“山姆大哥,我不是偷懒……这粮袋太重了,一天要搬二十袋,我肩膀都磨破了。以前在庄园,一天最多搬十五袋,还管两顿饭呢。”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像颗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水里。周围正在搬棉花的黑奴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一个叫雅各布的年轻黑奴挠了挠头,小声附和:“是啊,山姆大哥,我早上天不亮就来,现在胳膊都软了,再这么搬,晚上连碗饭都吃不下。”
“我昨晚没睡好,住处的床太硬,今天干活总走神。”负责整理棉花包的露西也小声说,她的手上沾着棉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工资是比以前高,可身体实在扛不住啊。”
山姆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攥着皮鞭的手紧了紧,指节都泛白了。他想反驳,可看着大家疲惫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也是黑奴出身,知道扛着重物磨破肩膀的疼,知道天不亮就干活的累。可他是艾伦选的工头,要是进度慢了,艾伦会不会撤了他的职?要是艾伦不满意,大家会不会连这份工作都丢了?
“拿了老板的工资,就得干够活!”山姆憋了半天,还是说出了这句话,声音却没刚才那么硬了,“不然老板扣钱,大家都没好处!”
“扣钱也不能拿命拼啊!”本急了,把粮袋重重放在地上,小麦从袋口撒出来几粒,“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要是我伤了,谁给他们挣钱?到时候别说工资,连饭都吃不上!”
“你怎么说话呢?!”山姆也急了,往前迈了一步,皮鞭不小心晃了晃,擦过本的胳膊。本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周围的黑奴们也安静下来,气氛瞬间紧绷,连屋顶风扇的“吱呀”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老黑奴摩西拄着橡木拐杖,慢慢从人群后面走过来。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仓库的裂缝,却透着股沉稳劲儿。他想劝架,可人群挤得紧,他只能站在外面,无奈地叹气:“大家别吵了,都是为了干活,有话好好说。”
就在这时,仓库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艾伦穿着件灰色短褂,袖口挽到胳膊肘,手里拿着一份折叠的物资清单——他刚从约翰森的办公室回来,清单上还沾着点港口的海风气息。听到里面的争吵声,他加快脚步走了进来。
看到围在一起的黑奴,还有山姆攥得紧紧的皮鞭,艾伦立刻抬手示意:“大家先冷静,别吵,有话慢慢说。”
他的声音平静却有力量,原本紧绷的气氛瞬间松了些。黑奴们纷纷让开一条路,艾伦走到本面前,蹲下身,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肩膀上的磨痕。本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却发现艾伦的手很轻,只是轻轻摸了摸红肿的地方,没有一点嫌弃。
“疼吗?”艾伦问,语气里带着真切的关心。
本愣了愣,点点头,声音低了些:“嗯,磨得慌,一动就疼。”
艾伦站起身,又看向山姆,语气依旧温和:“山姆,你跟我说说,现在每天定的定额是多少?”
山姆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蹭着皮鞭,小声回答:“之前……之前定的是一天二十袋粮,或者十五包棉花,想着快点把物资归位,不耽误后续用。”
艾伦从口袋里掏出钢笔,翻开手里的物资清单,在空白处写了几笔,然后递给山姆:“你看,庄园的时候,大家一天最多搬十五袋粮,到了这里,怎么反而加了五袋?我们是要赶进度,但不能让大家硬扛啊。”
山姆接过清单,看着上面“庄园日均15袋,现定20袋,超出体力负荷”的字样,脸更红了,声音也更低了:“我……我怕进度慢了,您不满意。”
“我要的是踏实的进度,不是大家硬扛出来的进度。”艾伦笑了笑,把清单收回来,然后走到仓库中央,对着围过来的黑奴们大声说,“从今天起,咱们改个制度,不按‘天’算活,按‘件’算!”
黑奴们都愣住了,互相看了看,眼里满是疑惑——按“件”算是啥意思?
艾伦伸出一根手指,清晰地说:“第一,每天的定额降下来,粮袋一天十五袋,棉花一天十包。只要完成定额,大家就能去休息区歇着,工资照发,一分不少。”
人群里传来一阵小声的惊呼,本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问:“少爷,真的完成十五袋就能歇?不用硬扛到天黑?”
“当然是真的。”艾伦笑着点头,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超额完成的有奖金!多搬一袋粮,加五美分;多搬一包棉花,加八美分。奖金当天就发,绝不拖欠。”
“还有奖金?!”雅各布眼睛亮了,搓了搓手,“那我要是多搬两袋粮,就能多拿十美分?够给我妹妹买块糖了!”
艾伦笑着点头,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我让人在仓库角落设个休息区,放凉茶和粗布毛巾,大家累了就去喝口水、擦把汗,不用硬撑着。”
他的话刚说完,仓库里就爆发出一阵小声的欢呼,刚才的疲惫和紧张一扫而空。露西笑着擦了擦手上的棉絮,雅各布兴奋地搓着手,连摩西都露出了笑容,拄着拐杖的手轻轻晃了晃。
山姆站在一旁,看着大家高兴的样子,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也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少爷,还是您想得周到,我之前太急了,没考虑大家的体力。”
“没事,咱们都是第一次做,有问题就改。”艾伦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到粮袋旁,弯腰用膝盖顶住袋底,再伸手抓住袋口的麻绳,轻轻一用力,就把粮袋扛到了肩膀上。
“搬的时候别用蛮力,用膝盖顶一下,能省不少劲。”艾伦扛着粮袋,稳步朝着货架走了两步,然后小心地把粮袋放在货架上,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庄园主。他的额头上很快渗出汗珠,灰色短褂的后背湿了一大片,棉絮也沾在了上面,却毫不在意。
“来,你试试。”艾伦对本说,指了指地上的粮袋。
本愣了愣,学着艾伦的样子,用膝盖顶住袋底,再用力扛起来——果然比刚才省劲多了!他惊讶地看着艾伦,眼里满是感激:“谢谢少爷,这样真的不那么累了!”
“大家都是一起干活的,不用客气。”艾伦接过露西递来的粗布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拿起一根麻绳,帮雅各布把棉花包捆得更紧实些,“这样捆,搬的时候棉花不会撒出来,也省劲。”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在仓库里,和黑奴们一起干活。一会儿帮着扛粮袋,一会儿帮着整理棉花包,还时不时和大家聊天:“本,你老婆孩子在萨凡纳的住处还习惯吗?要是缺什么,跟我说。”“露西,你之前说想学认字,等忙完这段,我让学堂的先生教你。”
黑奴们一开始还有点拘谨,可看着艾伦和他们一起出汗、一起扛东西,还和他们聊家里的事,渐渐也放开了。雅各布一边搬棉花,一边跟艾伦说他妹妹有多喜欢萨凡纳的糖果;露西说她想学会认字后,给远方的弟弟写封信;本说等发了奖金,要给老婆买块新布料。
休息时间到了,山姆早就按艾伦的吩咐,在仓库角落摆了几张木凳,放了一大桶凉茶和一摞粗布毛巾。黑奴们围坐在木凳上,喝着凉茶,聊着天,脸上都带着笑容,刚才的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
摩西拄着拐杖,慢慢走到艾伦身边。他看着艾伦肩膀上的汗渍,又看了看远处说说笑笑的黑奴们,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光,声音沙哑却有力:“艾伦少爷,您和其他白人不一样。以前的主人,只会催我们干活,从不问我们累不累、疼不疼,更不会跟我们一起扛粮袋。可您不一样,您把我们当人看,还想着给我们发奖金,想着让我们学认字……”
他顿了顿,转头对其他黑奴们大声说:“跟着艾伦少爷干,没错!咱们好好干活,对得起少爷的心意!”
“对!好好干活!”黑奴们纷纷附和,本举着刚领到的五美分奖金——他刚才超额搬了一袋粮,眼里满是高兴,“明天我还要多搬两袋,给孩子买块糖!”
山姆走到艾伦身边,挠了挠头,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笑容:“少爷,之前是我太急了,没考虑大家的体力。以后我会盯着定额,不让大家累着,还会帮着记每个人超额的数量,保证奖金发得准准的。”
“好啊。”艾伦笑着点头,“你是工头,更是大家的大哥,多帮着大家,咱们的活才能干得顺顺利利的。”
山姆重重地点头,转身就去给休息区添凉茶,还主动帮露西把散落的棉花包整理好,动作比刚才温柔了不少。
夕阳透过仓库的气窗,洒进一片金色的光。黑奴们陆续完成了当天的定额,有的还超额搬了两三袋粮,领到奖金时,都小心翼翼地把钱揣进贴身的口袋里,生怕丢了。下班的时候,大家的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嘴里还哼着庄园里的老调子,和早上的疲惫截然不同。
艾伦站在仓库门口,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墙上用粉笔写的“计件工资表”——上面歪歪扭扭地记着每个人的名字和超额数量,山姆还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他的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雇佣制的第一个难题,总算解决了。更重要的是,他和黑奴们之间的信任,像仓库里的棉花一样,慢慢蓬松起来,慢慢扎实起来。这比任何制度都重要,比任何进度都珍贵。
晚风从港口吹过来,带着咸腥味,却吹散了仓库的闷热。艾伦抬头望向远处的海面,夕阳把海水染成了金色,心里暗暗想着:只要大家一条心,就算战争来了,也能把日子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