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西山坟地更是黑得不见五指。
月亮偶尔从云缝里露个脸,光也是惨白惨白的,照在那座新起的鸳鸯坟上,反倒更显阴森。
北忘与南灵再次立在坟前。
那股怨气比白日更烈,冰碴子似的往骨缝里钻,搅得人心神难安。
四下里仿佛飘着看不见的焦灼与苦楚,无声无息,却比鬼哭更叫人脊背发凉。
北忘深吸一口凉气,定下心神,在离坟头不远处盘膝坐下。
他手掐法诀,低声诵起师门所传安魂咒。
一股温和力道随咒文缓缓散出,化作淡金光晕,暖融融地罩向坟丘,欲使其中魂灵得些安宁。
可那安魂之光刚触坟冢边缘,便遭硬阻。
里头怨灵并非是不愿安息,而是被一道外来的、带着周家气息的邪术,连同这坟冢特殊构造,死死禁锢其中,如困兽锁于铁笼。
北忘这安魂之力非但未能透入,反似触着伤口,激得怨气更烈。
坟周黑气翻腾如沸,一股狂暴痛苦的意念直冲脑际,恍闻尖利嘶嚎,细听却又万籁俱寂。
北忘额角见汗,咒文未停,心里却明白这般力道怕是难起作用。
这魂灵遭难太深,禁锢太牢,光凭几句安抚已是唤不回了。
一直静立的南灵此时向前一步。
她不念咒,不掐诀,只缓缓阖上眼。
她径直敞开心神,撤去屏障,将神识探入坟冢深处,触碰那被禁锢其中、痛苦扭曲的怨念。
这非对话,倒似将自家心神与之相连。
刹那间,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惨烈的景象,如冰锥般猛刺入南灵灵台。
她着几只粗手将一件冰凉刺目的红嫁衣,硬套在一个拼命挣扎的姑娘身上。
那姑娘的绝望真切可感,指甲在抓挠中断裂,喉间发出被捂住的、不成调的呜咽。
眼前晃着周家人又冷又恶的面孔。
她着被推搡着与一个冰冷木牌拜堂。
周遭吹打的喜乐虚假刺耳,内里掺着惊惧,老宗长口中念诵的婚书祝词句句如催命符。
她着被硬塞进又窄又黑、满是新木与泥土味的棺材。
眼前骤然全黑,气息将绝。
头顶是土块砸落棺盖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如数死期。
无边的恐惧将她吞噬,只剩无用的抓挠蹬踹,直至力竭,胸口灼烧如焚,最终在窒息的黑暗中失去知觉……
这些碎片最终拧成滔天恨意!
恨那强取性命的周家!
恨那助纣为虐的族规!
恨这视人命如草芥的混账世道!
这些带着强烈情绪的记忆碎片冲撞着南灵的心神。
她面上仍无表情,可那阖着的眼皮却猛地颤了一下。
她全了林婉清如何赴死,也接收到了那怨灵最终的执念。
报仇!定要报仇!
南灵缓缓睁眼,望向波动不休的坟丘。
她收回心神,转向面色沉重的北忘,平静道出所探:
已探得底细。她遭人强逼,活埋致死。心中极惧,极恨,专对周氏一族。
眼下魂体被外邪与此坟构造共同禁锢,苦痛日增,将至失控,成为只知杀戮的凶物。
她的声音依旧平板,可一桩惨绝人寰的命案,就此冰冷摊在北忘面前。
那怨灵,本非天生恶鬼,是叫这世间的歹毒,硬生生逼成了索命邪煞。
北忘盯着那座怨气冲天的坟丘,想着林婉清死时的惨状,胸口像压了块大石,闷得喘不过气。
他牙根发冷,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火气:
周家……他们自家怕还觉得这是儿子,是成全地底下的姻缘。可这哪是疼?分明是……最歪最狠的!
把个活生生的姑娘当物件,硬塞给死人作伴,就为填满他们心里那点虚妄念头!
他转头看向一旁纹丝不动、似不懂这些的南灵,便想跟她说明白这人心里更弯绕的道理。
真疼一个人……该盼着她好,盼着她平安喜乐。
哪怕她往后与自个儿再无瓜葛,只要知道她在世上哪儿好好活着,心里也就踏实了。
哪会……哪会舍得动她一根指头?更别说把她往这死不安生的火坑里推!
真疼,是成全,是放手,是愿看她飞得高远,可不是……把她拽进泥潭陪着自个儿一道烂掉!
南灵空茫的眸子映着北忘激动的面容。
她静静听着,心里那本记满人间百态的旧账被这番话引得哗哗翻动。
和。
照北忘的说法,这两样似是毫不相干。
可她记下的世人作为里,这两样偏常常搅在一处。
多少争执祸事,根源都是一方口称另一方,行出来的却尽是管束拿捏、恨不能将对方拴住的。
她微偏过头,把心里的疑问抛出来,像问明日天气:
疼这心思,跟这些做派,常常是搭伴来的。怎么样才能照着人的实际作为,分清你说的正经疼,跟周家演示的歪心占?凭的是什么章程?
她顿了顿,又带出另一个更扎心的问题,关乎个人与宗族的轻重:
再有,这说法,就是一个人想怎么过就怎么过的权柄。
放到单个人头上,这权柄,是不是铁定比他那一族一门定的规矩礼法更要紧?待这两头打起架来,该依哪边的道理断?
这话正正戳在人性与族规最难解的死结上。
在北忘看来天经地义的疼人须无私个人自在最大,到了南灵这只记账不分好赖的盘算里,反成了需划清道道、分出先后的难题。
她不是不信北忘,是想给那本厚厚的人情账添上更细、更贴合北忘口中好世道的分拣法子。
北忘望着她那纯粹求解的眼神,喉头如塞棉絮,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晓得自家心中所想,可要用南灵能听懂的、条条清楚的道理把这分别讲明,再把个人与宗族孰大的老难题给个准话,他实在难以办到。
这世上太多事,本就难如算数般扒拉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