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灵空茫茫的眼睛,静静看着北忘。
他这会儿脸色复杂,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硬扯出来的笑容有些勉强,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里,明明白白映着小心谨慎的期待,还有一种她虽不太懂、但隐约能感觉到的试探。
她的视线缓缓地向下移动,最终停留在了他们两个人中间。
他的手掌布满了伤痕与泥土灰尘,但此刻却以一种轻柔得令人心悸的方式,微微勾起了她的衣袖口。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阵凉风吹过肌肤,带来丝丝凉意——这是属于她自己身体的温度;
然而与此同时,从他手指尖传来的那股微弱但真实存在的温暖气息,则如同一缕晨曦穿透黑暗,昭示着生命的迹象尚存于世。
如此直白且毫无保留的依赖式触摸,对于已经度过无数个生死边缘、时间变得模糊不清的她来说,无疑是极其罕见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体验。
他刚才说的话,在她那讲求实际的脑子里转了几转。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东西坏了换新的,本是常理。
旧物件毁了,自然要添新的,这么想没错。
“那铃铛,跟了我十几年,也该歇着了。”——他先前那护身的铃铛,确实在那场爆炸中碎得彻底。
是为护着那些孩子才毁的。
法器既毁,补个新的,合情合理。
“下回,你陪我去挑对新的,可好?”——这是要她一同去的意思。
和他同行,本就符合这些日子来的惯例:看着他,学学活人的行事,顺道解决沿途遇上的麻烦。
选个新法器,也算一桩要经手的事。
这么想没错,是该这样。
可就在她这么琢磨的时候,另一点感觉悄悄浮上来。
当他说起“下回”、说起“一起”的约定时,他身上那股因伤痛而黯淡紊乱的生气,好像起了些微妙变化。
一股带着盼头的劲儿,从他生命根子里透出来。这劲儿不猛,却有种奇怪的、让人觉着舒坦的暖意。
她开始……不讨厌这种“舒坦”。
这感觉,和她自个儿那死寂冰冷完全不同,却不让她想躲开。
甚至在她因过度消耗而异常虚弱的当口,这股从外头来的、温热的、向上的劲儿,好像能稍稍驱散些绕在她灵台深处的寒气和空乏。
她重新抬起眼,对上北忘那带着紧张和期盼的视线。
“好。”她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却清清楚楚。
声音还是因虚弱而发飘,但字字分明。
“挑件合用的物件,要紧。”
这话是她对这次约定的交代,完全符合她一贯看重实用的想法。
可在她空茫茫的眼底深处,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在那万年冰封的虚无底下,因着他那句关于往后的话,还有随之而来的、叫做“盼头”的温热劲儿,好像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悄悄松了一丝。
北忘听见她那声清楚的“好”,绷着的肩颈微不可见地松了松。
他勾着她袖口的手指稍稍松开,却没完全拿开,仍虚虚搭在那儿,像是不愿断了这点牵连。
他嘴角那硬撑出来的笑容,此刻好像自然了些,虽然还带着伤痛的痕迹。
“那就说定了。”他低声道,声音还是哑,却似乎多了点气力。
他看着她,目光在她过分苍白的脸上停了一会儿,那因她答应而生出的些许轻快,又被她显而易见的虚弱压了下去。
他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你……你的伤,碍事么?”问得有些迟疑,因为他晓得,她的“伤”和他的不同,是损了根本,不是寻常药材能治的。
南灵对他问起自身状况,反应依旧平淡。
她只微微摇了摇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不碍事。”她答道,声音依旧轻飘。
对她来说,根基受损是既成事实,不必多说,也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护住他的生机平稳,才是当前最该做的。
她的目光又落在他仍在渗血的伤口上。“你该歇着。”
她陈述道,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在说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少动弹,好得快。”
北忘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胸前,那草草包扎的伤口,因着方才的挪动和说话,果然又裂开些,暗红的血渍在脏污的衣料上漫开。
他叹了口气,晓得自己眼下状况确实糟,也不再硬撑。
“好,听你的。”他顺从地应了,慢慢挪了挪身子,想躺得舒坦些,却还是不免扯到伤处,疼得他直抽气。
南灵看着他因疼痛皱起的眉头,那空茫的眼睛定了定。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像是想做什么,但最终也只是静静放着。
她现在能做的,有限。
插手太多,反而可能误了他自身生机的恢复。
洞里一时又静下来。
北忘闭着眼,努力调着呼吸,忍着浑身无处不在的疼。
南灵则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看着他,像尊没生命的玉雕,只有那偶尔随着他呼吸微微闪动的目光,证明她并非全无生机。
洞口的光渐渐偏西,把两人的影子在石壁上拉得老长。
北忘在疼痛和疲惫的轮番折腾下,意识又开始模糊。
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又感觉到一股极弱的、冰凉的气息,像最轻的纱拂过他胸前最痛的几处伤,带来片刻短暂的缓和。
他费力地掀开一点眼皮,朦胧中,似乎瞧见南灵那只素白的手,仍虚虚按在他身前的空中,指尖有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光流转。
他想说什么,却终究敌不过浓重的困意,头一歪,又沉沉睡去。
南灵在他呼吸变得绵长平稳后,才慢慢收回那维持着微弱守护的手。
做完这简单的动作,她本就透明的身子似乎又淡了一分。
她低头看看自己愈发虚幻的手指,又抬眼望向洞外渐暗的天色。
“下回……”她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这个词所指的那个还没到来的、模糊的时候,似乎让这处积了太多伤痛死寂的山洞,也隐约透出了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