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捺钵的大帐中,炭火烧得正旺,温暖驱散了草原清晨的寒意。
契丹皇帝的王帐规模恢弘而式样质朴,顶端以粗壮的木梁支撑,四周悬挂着用天鹅羽毛和兽皮制成的装饰,既彰显游牧民族的野性美,又不失庄重的氛围。
帐中,耶律德光端坐在铺陈金织毡的宝座上,目光炯然,四下扫视。
围绕着他,各部首领依次就坐,皮裘华贵而剽悍之气浓郁的都要渗出皮肤,酥油茶的香气与煮肉的烟味交织在空气中,透着一股草原特有的粗犷豪迈。
汉臣冯道坐在下首,身着汉地官袍,虽与满帐胡服相异,却稳如泰山,神色如常。他毕竟身经百战,什么大场面没见过?青竹则坐在冯道身后,一副随时要偷摸溜出去的表情,目光不时被帐外的猎鹰和高头大马吸引,显然对这种国事会议兴致缺缺。
耶律德光端坐在主位上,目光威严,扫过在场的各部首领与贵族。他微微抬起下巴,脸上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草原王者的霸气。
按照契丹的传统,每年春捺钵,不管是叫可汗还是皇帝,总要向诸部总结各自的得失,重申功劳与过失,赏罚分明,以稳固契丹内部的秩序与威望。
他夸赞北院所属的几支部落,在东征女真时展现了契丹骑兵的勇猛,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拔营灭寨,收服了大片荒原牧地,主要是带回了不少女真的女奴,皇帝陛下很满意。
西境一带的部族,则在对党项的冲突中守住了边界,稳定了牧民的生计。
当然,也有数部因为畜牧失调,导致牛羊病亡,或在冬季备粮不足,影响了族人的生计。
随后,耶律德光话锋一转,谈到了自己的成就。去年一年,他的契丹大军南下,幽云十六州归入版图,成了他最引以为傲的战果。这不仅使契丹的疆土大大增加,也带来了汉人的城池、丰沃的田地和庞大的汉人劳力。
耶律德光抬手示意,帐内瞬间安静下来。他沉声说道:“诸位头人,各部贵族,今春捺钵非只为内务,更有大事需商议。幽云十六州之地,已入我契丹疆域。幽州、瀛州等七州,仍为羁縻之地,原有官员留任;而云州为首的九州,自今起,归我契丹掌控!”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议论纷纷,有人低声咕哝,有人点头附和。耶律德光扫视一圈,继续说道:“这些州府,乃是南朝汉人经营之地,赋税、农耕、商贸俱为要务。为治理幽云十六州,我契丹设南北二院。北院掌契丹本部,南院则专司汉人事务,设南院大王一职,掌管汉人州郡,治理南方汉民。”
冯道微微抬头,目光如炬,听得清清楚楚。这一招,不仅巩固了契丹对新占领地区的统治,更是要以契丹北院与南院分治的方式,拉拢汉人官员,缓和契丹人和汉人的矛盾。他暗暗点头,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没有跟他的预估差太多。
不过冯道不动声色,继续听着契丹大皇帝陛下一人的独角戏,果然,沉吟了一阵以后,耶律德光又说道:“如今有九个南边的州县需要管理,州城府县的事务留给汉人官吏和南院处理,九个州府之内适合放牧的草甸也有标注,分给九个部族。”
随后大皇帝陛下给出了部族的名单,迭剌部乃是耶律皇族出身的部落,自然占了一块,述律氏、乙室已、拔里也是榜上有名,剩下的都给了最忠诚于皇帝的几个部族,一番操作下来,听得冯道眉头大皱。
此时,还有个象征性的仪式,冯道代表大晋皇帝石敬瑭,递交国书,呈上幽云十六州的舆图,以显示割让土地的合法性。
老相国长身起立,身穿依从唐制制作的金紫光禄大夫官袍,锦袍宽博,金线暗纹随身姿微微流动。他双手捧起国书,神情庄重而从容,眉宇间透着一股历经风霜的沉稳与泰然。
帐中肃穆,契丹的天皇帝耶律德光坐于主位,各部族首领环坐两侧,目光如炬,齐齐落在这位中原来的天下相国身上。
冯道并未因身处异族而有丝毫怯懦。他目光平视前方,步伐稳健地走至中央,徐徐展开国书,厚重的纸张微微颤动,仿佛承载着历史的重量。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而清晰地诵读起来,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奉大晋皇帝旨谕——幽、蓟、瀛、涿、檀、顺、妫七州,羁縻于契丹;云、应、蔚、朔、武、宁、寰、蔚、石九州,归契丹直辖。”
通译立于冯道身旁,是个面容黝黑的契丹官员,带着浓重的草原口音,将冯道的言辞转述成契丹语,声音虽然略显粗野,但依然尽力将汉家的字句准确传达。那一句“幽云十六州”,在通译口中低沉有力地响起,如同石子坠入湖面,在帐中激起阵阵涟漪。
冯道停顿片刻,抬手轻抚国书边缘,继续朗声念道:“此九州,自即日起,划归契丹治下,保黎庶之安,商旅之通,城池完固,山河永定。”
通译再度接续,翻译之声穿插在冯道的诵读之中,每一句话落下,帐中便有低声的议论起伏。
契丹各部首领眉头微微皱起,神色各异,有人面露得意,有人眼中闪烁着深思。
耶律德光端坐于上位,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双眸中却闪烁着掩不住的兴奋与征服者的霸气。
冯道的声音不疾不徐,不卑不亢,每个字都如同敲在鼓面上,稳重而有节奏。
尽管他此刻念诵的,是中原江山割让领土的国书,但他那挺拔的身姿与从容的神态,却让人看不到丝毫软弱。
他站在那里,不像一个被迫交割土地的使臣,而更像是一位经历风雨依旧矗立的大国重臣,撑起了中原最后的风骨与尊严。
他念完最后一句,将国书缓缓合拢,双手向前微微一举,呈向耶律德光,以示恭谨。
通译传达了这一动作的含义,契丹皇帝示意身旁侍从接过国书,脸上神色欣然。
冯道微微后退一步,立于原地,衣袖轻拂,如山岳般沉静。尽管他此刻孤身立于草原霸主的阵前,身旁皆是异族酋首与勇士,但他无论是姿态还是神情,都透着一种千年礼仪的沉淀与骨子里的从容。
最后耶律德光命人取来契丹特制的羊皮卷,将两国的盟约写在羊皮上,契丹皇帝取出随身小刀,割破中指,将鲜血涂抹在羊皮卷上,冯道愣了愣,没想到有这出,也只好取过小刀,刺破中指涂抹。
随后,萨满大祭司萧克绫盛装出场,在众人的注视中开始跳起向长生天祈福的傩舞,直到这跳大神的节目结束,将羊皮卷投入献祭的火盆中,这是契丹人订立盟约的最高仪式,意思是将盟书传递给了上天,让长生天作为见证。
这一大堆仪式都折腾完了,冯道在青竹的搀扶下,虚弱的回到了自己的营帐,在确保了帐篷周围的安全后,相国大人招来了钱弗钩,马康等使团核心人物,前来议事。
在帐篷里,老相国甩去了一身沉重的金紫光禄大夫袍,仿佛也随之卸去了千钧重负。他此刻只穿着一袭素净的中衣,他半躺在软榻之上,背后垫着的锦缎靠垫已被压得塌陷,他脸色苍白双颊带着病态的红晕,眉间隐隐透着疲惫,仿佛方才的那番威严仪态不过是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强撑出来的。他微微侧头,额前几缕花白的头发松散下来,贴在鬓角。
帐内静得出奇,偶尔从外头传来的马蹄声与风吹旌旗的簌簌声,都像是被隔绝在了遥远的世界之外。
倒是青竹走到榻前,伸手搭在老头手腕上,皱了皱眉,道:“脉象从容和缓,四平八稳,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走盘,三部皆有脉且力量适中,不浮不沉,不大不小,不快不慢,恰似春风拂柳,又如山间溪流之畅达,沉稳中透着生机,平和里蕴含灵动,气血充盈,脏腑调和,此乃平人之佳脉,机体阴阳平衡、气血和顺、脏腑健旺之态。您这躺床上装病是怎么个茬”
“老夫要你给我治病来着?”冯道有气无力的说着,“放心,老夫死不了,只是此次的差事确实折磨人,虽说未曾赔款,但毕竟是割地,老夫心中不爽而已。”
青竹、钱弗钩、马康等人哪里知道“割地赔款”这四个字在冯道心中的份量,一时都有些茫然,冯道心知这几人也是不能共情,不过是自己心结作祟,悠悠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做了二十年太平宰相,居然有一天也走了李中堂的老路,真是令自己唏嘘不已。
收拾了心情,冯道重新正襟危坐,揉了揉脸颊,恢复了一些血色,开口说道:“如今在契丹大事已了,只是这耶律德光确实不是省油的灯,如今北七州羁縻没啥好说的,本来我们北七州也就是每年给石官家上点税赋也就罢了。钱弗钩记下,按照给石敬瑭的那份,同比例以后每年给耶律德光送一份就好了。”
老钱躬身领命,心想:那也真算不得什么,算起来每年北七州也就给石官家三十万钱,听着多,实际上也不过三千两白银而已,照这个比例给契丹皇帝,那也不过就是三千两而已。突然老钱灵光一闪,问道:“相爷,不对啊,这石敬瑭把幽云十六州割给了契丹,他那份,今年咱可就不应该给了吧?”
冯道没想到老钱如此精打细算,石敬瑭的税贡也要省了,心中不由暗自佩服,到底是个铁公鸡性子,皇帝的账也不买,有前途。
冯道有些不好意思的咳嗽了一声,说道:“咱们北七州从后唐的时候就给朝廷交钱,贸然不给了,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相爷,有啥不合适的?”钱弗钩精打细算被动技能发动,道,“是他石敬瑭承诺把幽云十六州割出去的,也就是去年看他中原各地平叛手头紧,原本我去年就想提议停了这税贡。”
“你这老钱篓子。”冯道笑骂了一句,又想了想,“也别吃相太难看,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他岳父李嗣源,税贡减半吧。”
青竹心中一阵腹诽:我还以为多大方呢,合着冯相国你老人家也是这抠抠搜搜的性子。
冯道似乎看穿了青竹心中所想,嘿嘿一笑,也不解释,继续吩咐道:“老钱,到契丹这三四个月,咱们商队的生意没耽搁吧?咱们出使契丹,正是商队最安全的时候,大略估计一下赚了多少?”
钱弗钩奸商嘴脸暴露无遗,咧嘴一笑道:“相国的安排真是妙到毫巅,我把北七州能动员的人都发动起来了,这几个月往草原上排了十九路商队,实在是再也拿不出人手了。按照老钱我的估算,怎么也有个几万两银子的收入。”
老相国闻言一愣,问马康道:“派了这么多人?护卫跟的上么?”
马康笑着接话道:“自从老钱知道了出使的时间和路线,早就在北七州布置了,我把咱们帐下的老兵都动员了,除了封地上有事实在走不开的,还有边境上驻防的,基本上能来的都来了。还顺便跟青竹调了太清骑士团风字营三百人。”
“那咱们现在在草原上的人马得有两千多?”冯道点点头,“不影响北七州防卫么?”
“估算过了,各州州城的防卫力量没动,主要调动的是各地的老兵,太清骑士团也只是抽调了机动力最强的风字营,林字营,火字营,都没动。”
冯道微微笑道:“如此安排甚好,如今出使的差事基本完成了,可是这耶律德光也没安什么好心。老夫若是所料不错的话,这家伙在归途中把我们安排的明明白白。”
青竹此时终于有机会插上嘴了,笑问道:“怎么,这契丹皇帝还能在半道上截杀使团不成,截杀了对他也没啥好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