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八年,十月初八,黎明,镇江以西二十里江滩。
冰冷的江水,裹挟着大量泥沙,不断冲击着王五沉重的身躯。水已漫过他的腰际,每向前迈出一步,都需耗费巨大的力气。
寒意透过厚重的甲胄缝隙渗入,让他牙关微微打颤,但胸中那团灼热的战意却燃烧得愈发旺盛。这副浸了水的铁甲,此刻仿佛无形的枷锁,每一步在江底淤泥中的跋涉,都伴随着“哗啦”的水声和粗重的喘息。
箭矢尖锐的破空声不绝于耳,“嗖嗖”地从头顶、身旁掠过,大部分无力地钉入水中,发出“噗噗”的轻响,偶尔几支则带着令人牙酸的闷响,狠狠扎进身后或身旁同伴的身体。
零星的的铳弹声响起,打在江面上,激起一道道短暂而细小的水柱。空气中,刺鼻的硝烟味、江水的腥味与水汽,以及那逐渐弥漫开来的、令人作呕的淡淡血腥气,混合成一种战争特有的残酷气息。
“不要停!冲上去!占领滩头!”王五声嘶力竭地大吼,奋力挥动着手中的长刀,刀刃在熹微的晨光中划出冰冷的弧线。
他目光赤红,死死盯着前方那片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却不断倾泻下死亡箭矢的江滩。身边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惨叫声被喊杀声和江水声淹没,身体沉入水中,或是被同伴踩过,鲜血如同墨滴入水,迅速在浑浊的江水中晕染开来。
但更多的山东军士兵,同样红着眼眶,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紧紧跟随着主将那面在人群中顽强前进的旗帜,向着那片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的死亡地带,发起决死的冲锋。
金声桓这边的兵士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没料到山东军会选择如此凶悍、几乎不留后路的强渡方式,更没料到北岸的炮火支援竟如此猛烈和精准,几乎压制了他们设置在江堤后的第一道防线。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和被动挨打后,驻扎在滩头后方营垒的守军将领终于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开始组织抵抗。
“长枪手上前!快!列阵!列阵!”
“弓弩手!弓弩手到哪里去了?自由抛射,覆盖江面!”
“火铳队,给老子瞄准了打!打那些冒头的!”
军官的呼喝声中,越来越多的左军士兵从营垒中涌出,在滩头后方相对干燥的地面上匆忙列队。弓弩如同飞蝗般倾泻而下,虽然准头因雾气和平民惊慌受到影响,但密集的覆盖仍然给正在涉水冲锋的山东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王五猛地将一面蒙着牛皮的圆盾举过头顶,“夺夺夺”几声脆响,几支力道十足的箭矢狠狠钉在盾面上,震得他手臂发麻。
他透过盾牌边缘的缝隙,死死盯住前方。只见左军已经勉强组成了数排密集的枪阵,那些长达一丈有余的长枪,带着森寒的铁质枪尖,在东方逐渐亮起的天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死亡光芒,如同一道道钢铁荆棘,阻挡在登陆的必经之路上。
“盾牌手!前列举盾!长枪准备!”王五用尽全身力气,将命令压过战场的一切喧嚣。第一批成功冲上湿软滩涂的山东军士兵,大多是身披重甲、手持大盾的锐卒,他们展现出平日严酷训练的成果,迅速以王五的将旗为中心,结成了数个相互依托的简陋圆阵。
巨大的步战盾牌被士兵们用肩膀死死顶住,奋力插入湿软的沙地之中,形成一道并不连贯但至关重要的木质屏障。紧接着,一杆杆比左军制式长枪稍短,但更利于近战搏杀的长矛,从盾牌与盾牌之间的缝隙中猛地伸出,瞬间让这几个圆阵变成了狰狞的钢铁刺猬。
双方的距离在呐喊和喘息中迅速拉近至五十步!
“放箭!”
左军阵中一声令下,又一轮密集的箭雨袭来,叮叮当当地打在盾牌上,偶尔有箭矢从缝隙射入,带来一声闷哼。
“火铳队!上前!”王五看准箭雨稍歇的间隙,再次发出炸雷般的大吼。
数十名身披轻甲、行动相对敏捷的山东军火铳手,立刻从巨大的盾牌后方敏捷地闪出。他们手中持有的,是济南匠作营精心改良后的燧发枪,虽然受江水和雾气影响,部分可能无法击发,但在此刻僵持的战局下,却成了打破平衡的关键力量。
“瞄准……放!”
“砰!砰!砰!”
一阵不算整齐但极具威慑力的排枪响起!白色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对面左军的枪阵中,顿时有数十人惨叫着倒地,原本严整的阵型出现了一丝骚动和缺口。燧发枪的射速和可靠性,在此刻展现出了优势。
“杀!”王五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猛地推开盾牌,身先士卒,挥舞长刀扑向敌军枪阵!“随我破阵!”
“杀——!”
身后的山东军步兵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紧随王五之后,挺起长枪,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撞入了左军的阵线!
刹那间,金属撞击声、利刃入肉声、垂死哀嚎声、愤怒的嘶吼声交织在一起,谱写出战争最原始、最残酷的乐章!
王五的长刀化作一道银光,左劈右砍,接连放倒两名左军枪兵,但更多的长枪从四面八方刺来。他身边的亲兵拼死护卫,用身体挡住刺向主将的致命攻击,鲜血不断溅射到王五的甲胄和脸上。
这片狭窄的滩头阵地,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双方士兵在这片狭小的区域内舍生忘死地搏杀,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伴随着生命的消逝。山东军凭借着一股悍不畏死的锐气和精良的装备,勉强在滩头站稳了脚跟,但却被数倍于己的左军死死缠住,无法向纵深发展。后续渡江的船队不断靠岸,加入战团,但左军的援兵也从后方营垒中不断涌出,战斗陷入了惨烈的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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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上的炮战此时也正趋向白热化。
“磁州号”庞大的船身成为了左军岸防炮的重点照顾对象。不断有炮弹落在舰船周围,激起巨大的水柱,瓢泼般的水花浇在甲板水手的身上。
“轰!”一枚实心弹擦着“磁州号”的尾楼飞过,带走了几名正在操作缆绳的水手,木屑纷飞。
“不要乱!保持航向!稳住!左舵三!炮队,瞄准敌军那个最大的炮台,看到了吗?山腰上那个!集中火力,给老子轰掉它!”沈廷扬紧紧抓住湿滑的栏杆,努力在颠簸的甲板上稳住身形,他的声音透过隆隆的炮声、帆索的呼啸和士兵的呐喊传来,刻意保持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镇定。作为水师主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流露出丝毫慌乱。
“磁州号”下层炮甲板内,炮手们汗流浃背,在军官的口令下,紧张地进行着装填、瞄准、发射的流程。硝烟弥漫,几乎让人窒息。
“一号炮位,放!”
“轰!”炮身猛地后坐,炽热的炮弹呼啸而出,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砸在南岸一处炮台附近,溅起漫天尘土。
“打偏了!狗娘养的!调整仰角!装填手,快!”炮长抹了一把被硝烟和汗水糊住的脸,声嘶力竭地吼道。
与此同时,靖海水师的其他战船也与试图出击的左军水师纠缠在一起。左军水师船只数量占优,但多为小型战船和改装民船,装备的火炮数量少、射程近、威力弱。而靖海水师的战舰,尤其是“磁州号”,无论体型、火力还是防护都占据绝对优势。
“海鸥号”和“飞鱼号”两艘哨船如同灵活的猎犬,利用速度和机动性,不断穿插于左军船队之间,用船首的小炮和侧舷的火铳射击敌船水手,搅得左军水师阵型大乱。
一艘左军之中体型较大的艨艟战船,凭借着两侧数十支船桨提供的短途冲刺速度,试图强行靠近“磁州号”进行接舷跳帮肉搏。
可它刚刚进入“磁州号”侧舷重型火炮的有效射程,就被“磁州号”抓住机会,一侧舷炮几乎同时发出怒吼,进行了一轮毁灭性的齐射!
超过二十枚沉重的炮弹如同冰雹般砸向这艘勇敢的敌船,瞬间将其木质船体打得千疮百孔,木屑横飞,船帆撕裂,甲板上死伤狼藉。仅仅片刻之后,这艘艨艟便燃起了熊熊大火,船体开始严重倾斜,带着船上大部分水手,缓缓沉入奔涌的江水之中。
沈廷扬的战术很明确:利用己方舰船的火力优势,远距离压制和摧毁敌军岸防工事及水师,绝不与数量占优的敌军进行混乱的接舷肉搏。水师的存在,极大地牵制了南岸左军的兵力,使其无法全力围攻滩头阵地,也为渡江部队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侧翼安全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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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林天设立的临时指挥所。
林天站在一处高地上,通过望远镜密切关注着南岸的战况。此刻浓雾虽然散去不少,但也只能依稀看到滩头区域人影攒动,杀声震天,以及江面上不断闪耀的炮口焰火和升腾的水柱、黑烟。
“主公,王将军那边已在滩头站稳脚跟,初步建立了防线,但被敌军优势兵力死死缠住,难以向纵深推进,伤亡不小。水师正在与敌军炮战,暂时压制了敌方水师。”一名负责联络的参军禀报道。
林天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战局的进展在他的预料之中,强渡长江,不可能一帆风顺。眼前这种惨烈至极的滩头争夺,用无数士兵的生命去一寸寸啃下阵地,是突破长江天堑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命令北岸所有炮位,不要心疼弹药,打没了咱们再造!继续对敌军滩头后方的纵深区域,进行延伸火力覆盖!重点是可能通往滩头的道路、敌军援兵可能的集结地。告诉王五,不惜代价,巩固并扩大滩头阵地!后续部队加快渡江速度!”林天沉声下令。他知道,现在比拼的就是意志和消耗。谁能在这血肉磨盘中坚持得更久,谁就能赢得胜利。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朝阳已经跃出地平线,将万道金光洒在硝烟弥漫的江面上。
“传令给陈默,”林天补充道,“他的骑兵,作为第二波次,待滩头阵地稳固后,立刻渡江!告诉他,过江之后,不必理会正面战场的纠缠,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向敌后穿插!搅他个天翻地覆!”
“得令!”参军大声重复命令,随即转身,跳上一匹快马,向着后方骑兵集结地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