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卫在魏县外围的捷报,由林天派出的八百里加急信使,带着缴获的流寇旗帜和部分重要证物(刻意避开了涉及杨总兵的书信),沿着驿路星夜兼程,送往北京城。
然而当这份沾染着边军血汗与胜利气息的文书抵达帝国的心脏时,却并未能激起太多应有的波澜。
紫禁城,文华殿侧的一间值房内,烟雾缭绕。兵部尚书陈新甲捻着一份刚送到的捷报副本,眉头微蹙,随手将其扔在堆积如山的公文之上。窗外是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一如这末世王朝的暮气。
“又是这个林天…”陈新甲语气淡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一个游击将军,不安分守己,倒是挺能折腾。落雁峡…斩首数百…呵,谁知道是不是杀良冒功,虚报战果?”
一旁侍立的郎中连忙赔笑:“部堂明鉴,如今这军报,十有八九水分极大。不过这林天所部,似乎确有些战力,在临清也闹出过动静…”
“战力?”陈新甲冷笑一声,“有战力是好事,但若是不听招呼,便是祸非福。你看他这捷报,字里行间,可有几分对上官的恭敬?杨国柱虽是个庸才,但毕竟是朝廷任命的总兵!他林天一个客将,如此行事,置杨国柱于何地?置朝廷体统于何地?”
他呷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继续道:“如今朝中,辽东、中原、湖广,处处要钱要粮,皇上为此夙夜忧叹,内阁诸公焦头烂额。这点子微末功劳,解不了大局,反倒可能激化地方矛盾,徒增纷扰。罢了,按惯例,拟个嘉奖的条子,拨些不值钱的布帛银牌打发了便是。重点要申饬其不得擅专,一切军事须听从杨国柱调度。”
“是,是,下官明白。”郎中躬身应道,心中却知,那点可怜的赏赐,经过层层克扣,能到前线将士手中的,恐怕十不存一。这就是大明朝的现状,前方的浴血奋战,抵不过朝堂上一句轻飘飘的“体统”和“惯例”。
几乎同时,大名府总兵府内,杨国柱也收到了林天那份“谦逊”的捷报抄本,以及…来自京城某位靠山大人的密信。
杨国柱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色红润,保养得极好,只是眼神略显浑浊。他看完捷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猛地将信纸拍在桌上:“混账东西!欺人太甚!”
幕僚连忙劝慰:“大帅息怒!这林天不过一莽夫,侥幸胜了一场,便不知天高地厚。京城老大人不是来信了吗?已让兵部申饬于他,令其听候大帅调遣。”
“调遣?他现在兵陈魏县,携大胜之威,还会听本帅调遣?”杨国柱喘着粗气,“老大人是要我忍下这口气,还要我出面去收拾残局,替他林天擦屁股!那‘塌天王’虽败了一阵,但主力尚在,如今成了惊弓之鸟,更不好对付!这硬骨头,难道要本帅的家丁去啃?”
幕僚眼珠一转,低声道:“大帅,未必是坏事。林天既然能打,何不顺势而为?大帅可下一道钧令,嘉奖其功,命其乘胜追击,彻底剿灭‘塌天王’残部。若其再胜,功劳自然记在大帅统筹有方之下;若其败了…呵呵,那也是他林天轻敌冒进,与大帅何干?届时,这支不听话的客军,是死是散,还不都由大帅拿捏?”
杨国柱闻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缓缓坐下,捻着胡须:“嗯…此言…倒也有理。就让他去跟流寇拼个两败俱伤好了。你去拟文,措辞要严厉些,督促其速战速决!另外,咱们的人马,继续慢慢走,离魏县远点。”
“属下明白!”
当林天收到兵部那封充满官样文章、赏赐聊胜于无、并严令其听从杨总兵调遣的回文,以及杨国柱那份催促进兵、却绝口不提粮草支援和协同作战的钧令时,他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嘲讽。
“果然如此。”他将文书递给身旁的孔文清和王五。
王五看了大怒:“他娘的!咱们拼死拼活打了胜仗,朝廷就给这点打发叫花子的东西?那杨国柱老龟孙还想让咱们去送死?”
孔文清则叹道:“朝堂衮衮诸公,只知党争倾轧,保全禄位,何曾真心体恤过边镇将士死活?杨总兵此举,不过是借刀杀人之计罢了。”
林天平静地走到帐外,看着远处魏县模糊的城墙和更远处流寇营地的零星火光。“他们不仁,我们不能不义。仗要打,但怎么打,何时打,由我们说了算。”
他转身下令:“王五,加强营防,多设疑兵,做出积极备战的姿态。但没有我的命令,一兵一卒不得出击。”
“周青,加派侦骑,盯死‘塌天王’残部的一举一动,也盯紧大名府方向的官军。”
“孔先生,以我的名义,再写一份公文给杨总兵,就说我军连日征战,伤亡颇重,亟需休整补充,恳请总兵大人速拨粮饷医药物资,并派兵接防部分阵地,以便我军能全力进剿。同时,将我军困难情形,也‘如实’呈报兵部。”
“将军,这是…”孔文清有些不解。
“跟他们扯皮,拖时间。”林天淡淡道,“‘塌天王’粮草被断,军心已乱,内部必生变故。我们等得起,他们等不起。至于朝廷和杨总兵…让他们先吵去吧。我们要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消化一下这次的战果,也看看,这大名府的水底下,到底还藏着多少牛鬼蛇神。”
他目光扫过营地中正在擦拭武器、照顾伤兵的将士们。朝廷的冷漠,上官的算计,他早已习惯。但他不能让自己和这些追随他的士兵,成为这糜烂体制的牺牲品。
他要在这夹缝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而落雁峡的胜利,只是这条路上迈出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日子,黑山卫大营呈现出外紧内松的状态。对外,哨卡森严,操练不停,摆出随时准备进攻的架势。对内,则抓紧时间休整部队,消化俘虏,将从流寇那里缴获的粮食部分分发下去改善伙食,部分储存起来。林天更是亲自督促讲武堂学员和军官们总结落雁峡之战的得失,研究下一步对付流寇的战术。
魏县方向的“塌天王”残部,果然如林天所料,在断粮和黑山卫的军事压力下,内部矛盾激化,几股小的头领开始互相猜忌,甚至发生了小规模的械斗,逃兵日益增多。
大名府内的杨国柱,则不断收到林天“哭穷”的公文,被催要粮饷搞得心烦意乱,又碍于朝廷和靠山的压力,不敢真的坐视流寇坐大或被林天独吞功劳,进退维谷。
而在这看似僵持的局面下,周青却带来了一个来自南面的新消息:之前活跃在运河沿线、与“裕泰盐行”有关的的神秘商帮,最近似乎又有了新的动向,有迹象表明,他们可能试图通过其他路径,重新建立与北方的联系。
林天听着汇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朝堂的腐败,地方的倾轧,流寇的威胁…这一切固然麻烦,但或许,也蕴藏着更大的机遇。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地图上那条蜿蜒南下的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