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府的暮色裹着江南独有的潮润水汽,漫进客栈二楼的窗棂。沈惊鸿将秦氏所赠的粗布包摊在梨花木案上,油纸层层剥开,露出几枚风干的馕饼——虽已风干,麦香却仍透过油纸氤氲开来,带着北境阳光的醇厚。苏绾正用银簪拨弄窗台上的青瓷瓶,瓶底沉着几粒沙棘果,是从云漠城带来的念想,在江南温润的暮色里,透着几分北地的苍劲。
“大人,裕丰粮行在镇江府设了三家分号,总号便在西城胭脂巷——那是最繁华的地界。掌柜姓周,是卢氏旁支的表亲,仗着宗族势力横行一方。”苏绾将刚绘好的舆图推至案中,笔尖还凝着未干的墨渍,在宣纸上晕开细小的墨点,“方才向客栈掌柜探听,这周某不仅垄断全城粮价,还强占了城西三顷良田。去年有佃户抗租,竟被他唆使恶仆打断腿骨,官府慑于卢氏威名,连案都不敢接。”
沈惊鸿指尖轻划地图上“裕丰总号”的朱红标记,指腹触到宣纸的纹理,忽忆起父亲卷宗所载:“江南卢氏,以粮为基,以盐为脉,私匿兵甲于粮库,历三代而不辍。”她抬眸望向窗外,巷口“裕丰粮行”的杏黄幌子在晚风里轻摇,幌子边角绣着的云纹暗记,与北境账册上的“裕”字印毫厘不爽。“明日乔装粮商,往总号探底。”她指尖叩击案角,声线沉稳,“周某既为卢氏旁支,必知粮草走私的关节。若能套出总号与漠北的交接章程,便可顺藤摸瓜,寻得卢氏藏兵之处。”
苏绾眸中掠过忧色:“可我等并无粮商凭信,周某老奸巨猾,怕是难以蒙混。”沈惊鸿从怀中取出一枚鎏金令牌,令牌正面錾刻“北境粮商张记”,背面则是她仿拓的裕丰旧年印记——那纹样正是从聚义栈账册上悉心拓下的。“三年前裕丰曾与北境张记有过往来,后张老板病逝,合作便断了。我等借张记之名,言明重续旧约,采买粮草运往漠北。”她将令牌递与苏绾,细细叮嘱,“你扮作账房,言语间带几分北地粗粝,眼神需敛去锋芒,藏几分商贾的市侩心机。”
当夜,油灯如豆,沈惊鸿重翻父亲遗留的青布卷宗。某页夹缝中夹着张泛黄字条,是父亲当年在镇江查案时所书:“裕丰总号后院有秘门,通地下库房,遇火则开。”字迹潦草仓促,边缘凝着几点干涸的墨渍,似是落笔时过于急切,溅落的墨点晕成了细小的星芒。沈惊鸿指尖摩挲字条,忽忆起卢彦招供时所言“江南兵库皆藏粮行地下”,心口骤然一缩,指尖不自觉攥紧——父亲当年定然是窥破了卢氏私藏兵甲的秘辛,才匆忙写下这行字,可他终究没能将真相公之于世,反遭奸人构陷。窗外细雨淅沥,打在青瓦上簌簌作响,恍若父亲未竟的叮咛,在夜色里低回。
次日天晓,雨霁云开。沈惊鸿换一身藏青锦袍,腰间悬着鎏金令牌,步履间带着北境商人的豪爽不羁;苏绾则着灰布长衫,手捧账册,垂首紧随其后,眉宇间敛尽锋芒,活脱脱一副谨小慎微的账房模样。裕丰总号铺面阔绰,门前粮袋堆如小山,几名伙计正抬着粮袋往马车上装载,见二人入内,为首那名伙计斜乜着眼打量,语气不耐:“买粮还是售粮?小本生意,别耽误卸货。”
沈惊鸿从袖中摸出一锭五两重的银锭,重重拍在梨花木柜台上,银锭滚过台面时撞出清脆的声响,震得柜角的算盘珠噼啪轻响。“北境张记粮商在此,拟采买五百石糙米运往漠北。听闻裕丰是江南粮行魁首,特来攀谈合作,怎的,周某便是如此待客?”那伙计见银锭上的官铸印记,脸色顿时和缓,堆起谄媚笑容:“原是张老板驾临,失敬失敬!小人这就去请周掌柜!”说罢便踉跄着往后院跑去,连落在地上的粮袋都忘了扶。
须臾,一名身着绸缎马褂的胖子从后院踱出,满脸油腻的笑纹,手中把玩着两枚油光锃亮的和田玉球,玉球相撞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张老板远道而来,周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他目光在沈惊鸿腰间的鎏金令牌上打转,眼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警惕,随即又被笑意掩盖,“只是近来江南多雨,粮价波动甚剧,五百石糙米需预付三成定金,且交货需待十日之后。”
沈惊鸿心中暗哂,北境正值军需吃紧,粮商无不争分夺秒成交,他却刻意拖延,分明是在试探。她故作愠色,眉峰微蹙:“周掌柜这话未免欺人!张记在北境也是响当当的字号,岂会拖欠三成定金?只是十日之期太过冗长——我早有耳闻,裕丰有专属快运私路,三日便可将粮草运抵漠北,莫非是信不过张某,还是库房早已空匮,拿不出五百石糙米?”她抬手翻开柜台上的样册,指尖点着某页,“况且张某听闻,上月你家刚从苏州府调运两千石糙米入库,怎的,是怕张某出价过高,抢了你的生意?”
周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肥硕的脸颊微微抽动——他怎会知晓自家库存详情。周某干咳两声,慌忙摆手:“张老板误会了!只是那快运私路近来翻修,暂不可用。”沈惊鸿霍然起身,作势要往外走,袍角扫过柜台时带倒半盏凉茶:“既如此,张某也不强求,扬州府福顺粮行昨日还遣人来请,说愿以低价供货,张某这便往扬州一行。”
“张老板留步!留步!”周某慌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袖,绸缎马褂被扯得变形,“私路之事好商量!只是那私路属卢氏宗族管控,需总号首肯。容周某去账房核查库存,确认无误后便与您立契。”说罢转身便往账房去,沈惊鸿眼角余光瞥见他袖口沾着些许暗红漆料——那是漠北兵器专用的防锈漆,与黑狼囤积的兵器漆料同出一源,色泽纹理分毫不差。
“周掌柜不必费事,张某随你同去查账,也好安心。”沈惊鸿快步跟上,苏绾趁机在柜台后摸索,将一枚小巧的铜铃藏进粮袋缝隙——那是与埋伏在外的探员约定的信号,若遇凶险,便摇铃为号。账房狭小逼仄,空气中弥漫着油墨与霉变的混合气味,周某打开靠墙的书柜,里面整齐码放着历年账册。他翻出上月入库账册,双手奉上:“张老板请看,上月确是从苏州府调运两千石糙米,只是已售出一千五百石,库存仅余五百石。”
沈惊鸿接过账册,指尖轻拂泛黄的纸页,目光如炬般扫过记录。忽然,她指尖停在某页——入库记录载明“苏州府运抵糙米两千石,经手人王三”,而出库记录却有三笔“售予北境客商五百石”,经手人皆署“王三”,然三笔签名的笔锋却截然不同:一笔拘谨,一笔张扬,一笔歪斜,显是三人伪造。她不动声色翻至账册末页,右下角的“裕”字朱印比北境账册上的更为清晰,云纹暗记旁还隐着一枚极小的篆体“卢”字——那是卢氏核心产业的专属印记,非宗族嫡系不得使用。
“周掌柜这账册,怕是掺了假吧?”沈惊鸿将账册重重拍在案上,声如惊雷,“这三笔出库记录的签名,笔锋、力道、间架无一相同,你当张某是眼盲不成?再者,方才在库房检视,粮袋封条虽印着上月日期,袋中糙米却带着新鲜稻香,分明是三日内刚入库的新粮!”周某脸色骤变,肥手猛地探向账册:“你胡说八道!此账册经总号核验,岂容你污蔑!”
沈惊鸿侧身避过,右手如闪电般探出,精准扣住周某的腕间脉门,指节发力,周某疼得额角冒汗,脸色惨白如纸。“周某,张某再问你——后院仓库之下,藏的是糙米,还是兵甲?”周某痛得龇牙咧嘴,却仍嘴硬:“什么兵甲!你血口喷人,莫不是想讹诈裕丰!”话音未落,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十余名手持短刀的汉子蜂拥而入,为首者正是昨日被沈惊鸿制服的那名伙计,声嘶力竭地喊道:“掌柜的!这两人是昭镜司的探子!”
“昭镜司?”周某眼中闪过慌乱,随即狠厉之色毕露,肥手一挥,“既然撞破了底细,便别想活着离开!给我拿下!”汉子们举刀扑上,刀锋破风作响。沈惊鸿将周某推给苏绾,反手从袖中取出三枚银针,运力掷出,银针如流星赶月般射中最前三人的膝弯,三人惨叫着跪倒在地,膝盖撞着青砖发出闷响。苏绾趁机摸出昭镜司鎏金令牌,高举过顶,厉声喝道:“昭镜司办案,抗拒者以同谋论处,格杀勿论!”
汉子们见状,动作皆是一滞——昭镜司的威名早已传遍江南,谁敢轻易抗衡。沈惊鸿趁机飞身掠出,绯色身影在账房内穿梭如电,手中银针接连掷出,转眼间便有七八人倒地哀嚎。周某趁乱欲从后窗逃窜,却被苏绾抄起算盘砸中后背,“噗通”一声扑倒在地,门牙都磕掉了两颗。沈惊鸿快步上前,足尖踏在周某的后腰上,力道渐增,声音冷冽如冰:“说!后院地下藏的是不是兵甲?是谁指使你伪造账册?”
周某被踩得喘不过气,脸贴在冰冷的青砖上,终于服软:“我招……我招!后院仓库地下确实藏着兵甲,是总号的王管事让我看管的!每月十五,都会有漠北的人来交接取货。账册也是王管事让我伪造的,将兵甲运输的痕迹伪造成粮草交易,好瞒天过海。”沈惊鸿眸色一沉——王管事?看来此人便是卢氏在江南粮行的总联络人,裕丰的水远比预想的更深。“王管事如今何在?卢氏在江南还有多少藏兵之处?”
“王管事昨日便动身去了金陵府,说是要面见卢家族长卢承业,商议要事。”周某的声音带着哭腔,字字发颤,“江南的藏兵库除了镇江府,苏州、金陵、扬州三府的裕丰总号地下都有,全由王管事统一调度。每处库房都有秘门,需用特定方法才能开启,镇江府这处,是‘遇火则开’。”沈惊鸿令书记员将供词逐字记录,逼周某签字画押后,即刻率探员直奔后院仓库。仓库地面铺着青石板,沈惊鸿忆起父亲字条所言,令探员点燃火把,置于石板缝隙之间。
火把燃至半柱香,青石板忽然发出“咔嗒”一声轻响,整块石板缓缓向一侧平移,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入口,里面传来铁器碰撞的铿锵之声。沈惊鸿手持火把率先而下,台阶湿滑,覆着厚厚的青苔,稍不留神便会滑倒。地下库房阔大如殿,数十架兵器架整齐排列,架上长刀、短剑、硬弓、甲胄一应俱全,每件兵器上都錾刻着卢氏的云纹暗记。苏绾取下一柄长刀,拭去刀身浮尘,刀刃仍泛着慑人的寒光:“大人,这兵器的铁料与锻造工艺,与黑狼囤积的兵甲完全一致,皆是江南精铁所铸。”
沈惊鸿行至库房最深处,见一口铁箱嵌在石壁之中,箱体上挂着三把铜锁。探员合力撬开铁箱,里面整齐码放着数十封蜡封密信,皆是卢氏与漠北鞑靼的往来信函。信中详细载明了粮草、兵甲的交接时间、地点与数量,其中一封卢承业亲书的信函尤为触目,字迹苍劲却透着狼子野心:“待秋收之后,粮草兵甲齐备,便举事复辟。届时请首领出兵相助,南北夹击,共分天下,共享荣华。”落款日期,正是下月十五。
“好一个‘共分天下’!”沈惊鸿将密信攥于掌心,指节泛白,信纸被捏出褶皱,“卢承业竟敢如此狂妄,看来金陵之行刻不容缓,必须在他举事之前将其擒获!”她即刻下令,将周某及被俘汉子押入府衙大牢,同时查封裕丰粮行镇江所有分号,张贴告示,将卢氏私藏兵甲、垄断粮价、勾结鞑靼的罪行公之于众,附上伪造账册与兵器照片为证。
告示一出,百姓们纷纷涌至粮行外,拍手称快,欢声雷动。一名白发老者捧着一碗温热的米粥,颤巍巍走到沈惊鸿面前,老泪纵横:“沈大人!您可算为江南百姓除了这颗毒瘤啊!卢氏欺压我等数十年,苛捐重税,草菅人命,我们早就苦不堪言!”沈惊鸿双手接过米粥,暖意顺着喉间蔓延至心口,眼眶微热——这碗米粥,比任何赏赐都更显沉重。她抬手拭去老者眼角泪痕,声音温和却坚定:“昭镜司便是为天下含冤者而生,卢氏作恶多端,今日便是他们的末日。”
当夜,八百里加急密信从京城送达。沈惊鸿拆开火漆封口,萧玦苍劲的字迹跃然纸上:“惊鸿知悉,卢承业已在金陵集结旧部数万,私调盐铁铸兵,似有提前举事之意。朕已遣禁军三万南下,不日便至金陵,你可速率人赶赴金陵,与禁军汇合,共破贼巢。”沈惊鸿阅罢,眸中锐光毕露——卢彦被擒的消息想必已传回江南,卢承业狗急跳墙,要孤注一掷了。她即刻命人将镇江府的证据妥善封存,交由府衙看管,随后率苏绾及二十名精锐探员,连夜驰援金陵府——那里是卢氏的老巢,是父亲沉冤的关键,更是这场权谋棋局的终局之地。
夜色如墨,沈惊鸿策马疾驰在江南驿道上。道旁杨柳被夜风拂动,枝条轻摆如江南女子的罗裙,沾着夜露的柳叶偶尔划过肩头,带来一丝清凉。她怀中紧揣着父亲的字条,指尖摩挲着泛黄的纸页,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残留的气息。“父亲,女儿这便去金陵了。”她轻声呢喃,声音被夜风卷散,却字字铿锵,“很快就能查清所有真相,为您和先帝昭雪沉冤,还天下一个清明。”马蹄声清脆,在寂静的夜色里回荡,如一曲奔赴正义的战歌,划破江南的静谧。
行至半途的落马坡,忽闻林间一声呼哨,数十名黑衣人从暗处窜出,手持长刀拦住去路。为首者身着玄色劲装,面容阴鸷,正是周某提及的王管事。“沈惊鸿,拿命来!”王管事一声暴喝,举刀便砍,刀锋带着凌厉的杀气直逼面门。沈惊鸿侧身避过,反手掷出三枚银针,却被王管事挥刀格开,银针钉在树干上,没入寸许。“卢承业竟派你这等角色来送死,未免太过小觑昭镜司。”沈惊鸿冷笑一声,拔出腰间绣春刀,刀身映着寒月,泛着浸骨的冷光。
王管事的武功远胜周某,刀法凌厉狠辣,招招直指要害,显然是江湖上的顶尖好手。沈惊鸿不敢怠慢,凝神应对,绣春刀在她手中如游龙戏水,刀身与王管事的长刀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火星四溅。苏绾与探员们则与其余黑衣人缠斗,驿道上刀光剑影,杀气弥漫。沈惊鸿以退为进,故意露出一个破绽,王管事果然中计,长刀直刺而来,沈惊鸿侧身旋避,同时一脚踹出,正中心口,王管事惨叫一声,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沈惊鸿快步上前,绣春刀架在王管事的颈间,刀锋抵着肌肤,寒气刺骨:“说!卢承业在金陵有何部署?先帝之死,你知晓多少?”王管事咳出一口鲜血,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沈惊鸿,你休要痴心妄想!卢家族长即将复辟成功,你与萧玦都将化为枯骨!”话音未落,他突然从怀中摸出一枚淬毒的银针,猛地射向沈惊鸿面门。沈惊鸿早有防备,侧身避开,毒针射中旁边的柳树,树干瞬间泛起黑纹,枝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冥顽不灵!”沈惊鸿眸色一冷,挥刀斩下,王管事的头颅滚落在地,双目圆睁,满是不甘。她拭去刀上血渍,抬头望向金陵府的方向,夜色中,金陵城的轮廓在月光下隐约可见,巍峨的城墙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沈惊鸿知道,那里等待着她的,是一场关乎江山社稷的硬仗,是与卢氏数十年阴谋的终极对决。但她无所畏惧——昭镜司的旗帜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身后是探员们坚定的身影,怀中是父亲的遗愿与先帝的沉冤。她翻身上马,挥鞭疾驰,绣春刀斜挎腰间,映着寒月微光,朝着金陵府的方向绝尘而去——那里,是阴谋的终点,更是正义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