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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芷若话音落下的瞬间,会议室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
操纵市场。
这四个字,是悬在所有大资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杨爱华放在桌下的手已经攥紧,作为券商老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四个字的份量。
一旦定性,面临的将是天价罚款、市场禁入,乃至牢狱之灾。
陈倾雪的呼吸都放轻了。
这顶帽子一旦扣实,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莫测的反应再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反驳,反而点了下头。
“安处长终于问到点子上了。”
这句承认,让陈倾雪的血压冲上头顶。
她几乎要站起来捂住莫测的嘴。
“我承认,我确实利用了资金优势。”
莫测坦然地迎着安芷若审视的视线。
“但我不认为这是操纵,我称之为‘引导’。”
“引导?”
安芷若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她觉得荒谬。
“对,引导。”
莫测的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放松。
“安处长,你认为股价是由什么决定的?”
“价值,供需,市场情绪,宏观政策……”
安芷若下意识地回答,这是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
“不。”莫测摇头,“股价只由一样东西决定——共识。”
“当所有人都认为它会涨,它就会涨,哪怕它是一堆垃圾。”
“当所有人都认为它会跌,它就会跌,哪怕它价值连城。”
“而我的工作,就是打破旧的共识,建立新的共识。”
莫测的语调平稳,却让对面的安芷若生出一股无名火。
她见过太多油嘴滑舌的基金经理和故弄玄虚的资本大佬,但从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把操纵市场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在恒大高新的那个时刻,市场形成了一个脆弱的‘涨停共识’。所有人都挤破头想冲进去。但这个共识健康吗?”
“不健康。它充满了投机的泡沫。所以我用一笔卖单,像一根针一样,轻轻刺破了这个泡沫。”
“泡沫破裂,恐慌蔓延,一个新的‘崩盘共识’形成了。但这个共识理性吗?也不理性。它充满了过度的恐惧。”
“所以,我又在它跌停的时候,用买单去撬板,重新引导市场,告诉那些恐慌的人,这只股票的价值并没有消失,恐慌是多余的。”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端起茶杯,看着安芷若。
“我卖出,是为了戳破泡沫。我买回,是为了修复价值。我从头到尾,都在帮助市场回归理性。”
“安处长,我这种维护市场稳定的行为,不仅没错,甚至应该得到你们的表彰。”
“荒唐!”
安芷若终于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她一拍桌子,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却足够清晰。
杨爱华和陈倾雪的身体都下意识地绷紧了。
“帮助市场回归理性?”
“你的意思是,那些在你的‘引导’下,一天亏损百分之十几的散户,还要感谢你给他们上了一课?”
安芷若的下颌线绷紧:“莫测,收起你那套市场哲学。”
“我们是执法部门,我们只讲法律!”
“很好。”
莫测放下茶杯。
“那我们就谈法律。”
“安处长,你刚才提到了一个词,‘操纵市场’。”
“根据我们国家的《证券法》第七十七条,操纵市场有几种典型行为。”
“比如,单独或者通过合谋,集中资金优势、持股优势连续买卖,操纵交易价格。
“或者,与他人串通,以事先约定的时间、价格和方式进行交易。”
莫测的叙述清晰流畅,不像是在接受问询,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学术辩论。
他看向安芷若。
“请问,我符合哪一条?”
安芷若的胸口起伏了一下,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正在巧妙地将她从“行为定性”的优势领域,拖入“法条解读”的泥潭。
“你利用资金优势,在关键点位影响股价,这就是操纵!”
“影响股价,和操纵股价,是两个概念。”
莫测纠正她。
“我卖出恒大高新,是因为我认为那个位置的抛压很大,股价有回调风险。”
“作为持有人,规避风险,锁定利润,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
“至于我卖出后,股价为什么会下跌,甚至跌停。”
“安处长,你应该比我清楚。”
“那是因为市场上的其他参与者,看到了我的卖单,他们选择了跟随。”
“他们恐慌,他们踩踏,他们把价格砸了下去。”
“我只是按下了卖出键。是他们,亲手把股价送上了跌停板。”
杨爱华看着莫测,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极不真实。
她从业二十年,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砸盘出货”这件事,解释得如此理直气壮,甚至带上了一丝受害者的无辜。
“至于我为什么在跌停板买回来,逻辑更简单。”莫测继续说。
“因为我认为它跌过头了,出现了价值。”
“一只接近涨停的股票,在没有实质性利空的情况下,当天被打到跌停,这本身就是非理性的市场情绪宣泄。”
“我认为它第二天会修复,所以我买回来。这叫高抛低吸,是交易的基本功,不是操纵市场的罪证。”
莫测的这一番话,让安芷若准备好的后续所有质问,全部卡在了喉咙里。
他把一切都归结于“市场行为”和“个人判断”,并且在法条的框架内,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他承认了所有的操作,但完全否认了非法的“意图”。
在法律上,要给一个人定罪,动机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而莫测给出的动机——规避风险和价值判断——完美到无懈可击。
“好一个交易的基本功。”
安芷若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冷意。
“全市场的资金,在你眼里,都成了可以被你利用的恐慌情绪?”
“安处长,你又说错了。”
莫测摇头。
“他们不是被我利用,他们是被自己的贪婪和恐惧所支配。”
“我在涨停板附近卖出,是基于我的判断。而那些追高的人,是基于他们的贪婪。”
“股价下跌时抛售的人,是基于他们的恐惧。”
“我的操作,只是一个诱因,真正导致结果的,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交易,本就是一场利用人性的游戏。我只是比他们,更懂规则而已。”
这番话,已经超越了交易本身,进入了哲学的范畴。
杨爱华彻底放弃了开口的打算。
她发现,这场问询的主导权,已经不在证监局这边了。
会议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安芷若坐了下来,她盯着莫测,似乎想从他那张过分年轻英俊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或者破绽。
但她失败了。
那张脸上只有平静,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这场交锋,已经完全脱离了她的经验范畴。
最终,是主位上的李卫民打破了这片沉寂。
他一直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听着,观察着。
此刻,他将面前的文件轻轻合上,发出微不足道的声响。
“莫先生。”
李卫民开口了,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起伏。
“你的这套市场人性论,如果在江州财大的辩论赛上,我相信可以拿满分。”
他停顿了一下,端起自己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撇了撇浮沫。
“但是在我们这里,在稽查处,这套理论,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