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这东西，竟也像被秋风吹落的叶子，飘飘忽忽，就这么不经意地落到了化身武松的孙悟空跟前。
县衙后园里正忙着翻修亭台，长工们夯土的号子声粗犷有力，此起彼伏。
厨房方向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是在修补炊具。
这嘈杂里，又混着乔县令那位第十房姨太太吊嗓子的戏腔。
这位原是青楼出身的奶奶，总爱在炊烟袅袅时，倚着窗棂唱几句婉转悱恻的曲儿，仿佛要借此找回几分昔日的风光。
小莲端着朱漆茶盘，脚步轻盈地穿过曲折的回廊。
茶盘上那只青瓷盏里，新沏的蓬子茶正袅袅地飘着白雾，带着独特的清香。
她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武松，正像根木头似的，杵在月洞门边的墙角阴影里，目光似乎……
正落在自己这个方向？
她心中微微一动。
这傻大个儿来衙门有些时日了，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活儿，却从不似其他杂役或衙役那般油滑狡黠，看人的眼神也总带着一种与这污浊环境格格不入的直愣和……干净？
她早就察觉到了他偷偷望过来的目光，但那目光里没有令人厌恶的淫邪与算计，反而干净得像山里初融的雪，让她生不出反感，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鬼使神差地，小莲在经过他身边时，忽地停下了脚步。
青瓷盏里的茶汤轻轻晃了晃。
她抬起清澈的眸子，望向那张因她的驻足而瞬间僵住、甚至有些慌乱的黝黑脸庞，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探究：“喂……听说，你很能喝？”
孙悟空化身的武松，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鼻腔里充斥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和茶香混合的好闻气味。
憋了半天，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啊。”
像个笨拙的石碾子发出的声音。
小莲见他这副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流露出些许超越年龄的成熟与无奈，轻声劝道：“少喝些吧，那东西伤身又费钱。攒点钱，不好么？”
这话里，竟带着一丝真诚的关切。
“哦。” 武松又是愣愣地应了一声，心脏跳得像打鼓。
小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茶盘边沿，目光微垂，声音更轻了些：“在外头随便做点正经营生，也比在这衙门口……看人脸色、受这窝囊气强。”
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上月……你不是还跟着那位郓城县来的宋押司，帮人打赢了一场官司吗？有宋押司照顾，何苦非要来这儿受罪呢？不像我……”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是被亲娘卖了死契，困在这儿的……”
“呃？” 武松猛地抬头，看向她低垂的、带着淡淡哀愁的侧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他想说点什么，却笨拙得不知如何开口。
小莲抬起头，重新看向他，眸子里带着点好奇：“你……叫什么名儿？”
“我……我……” 孙悟空突然结巴得厉害，脸膛和脖颈瞬间涨得通红，仿佛报出自己的名字，是比当年一个筋斗翻越十万八千里还要费力的事情。
情急之下，差点把“孙”字秃噜出来，赶紧改口，舌头却像打了结：“孙，哦，不，武……武……”
小莲看着他急得满头大汗、手足无措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那对梨涡在暮色中浅浅绽放：“真是个傻大个儿！你到底是姓孙，还是姓武呀……”
就在这时，上房方向传来一声尖利刺耳的喝骂：“小莲！作死的蹄子！磨蹭什么呢！茶都凉透了，张公子还等着呢！皮痒了是不是！”
小莲脸色微变，慌忙应了一声：“就来！”
她匆匆端起茶盘，疾步离去。
但在转过廊角的那一刻，她却下意识地回眸，又看了那呆立原地的傻大个一眼，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笑意。
就是这回眸一笑，让武松顿觉天灵盖像被一道闪电劈中，炸开万千绚烂的流星。
他傻站在原地，许久动弹不得。
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快要炸开。
这场他朝思暮想、在心底演练过无数遍的对话，就这样仓促开始，又仓促结束。
最终，只在他唇齿间，留下了几个苍白而笨拙的单音：“啊……”、“哦……”、“噢……”、“呃……”。
待小莲端着空茶盘，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那扇朱门之后，孙悟空化身的武松，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离开。
他心里惦记着她离去时那微红的眼圈，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钉在了原地，就在那月洞门附近，假装整理杂物，实则心焦如焚地等着。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时辰。
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衙门口挂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终于，那扇门再次被轻轻推开，小莲低着头走了出来。
眼圈比刚才更红了。
甚至还能看到未干透的泪痕，肩膀微微抽动，显得格外柔弱无助。
此时的孙悟空，经过方才那短暂却破冰的交谈，心中已不似最初那般局促慌乱，一种想要保护她的冲动压过了羞涩。他主动迎了上去。
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投下一片安全的阴影，声音虽依旧粗犷，却带着明显的关切：“小莲姑娘，你……你这是怎么了？里头那婆娘又欺负你了？”
小莲抬起泪眼，看了看他，又警惕地瞥了一眼院内。
此刻，那位县尊大人的第六房姨太太孟氏早已停止了咿呀作态的戏腔，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却尖酸刻薄的咒骂声。
虽然听不真切，但那股戾气却穿透门窗弥漫出来。
孙悟空一听那骂声，联想到小莲的委屈，怒火“噌”地就顶了上来，一双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虎目圆睁，压低声音吼道：“是不是那个贱人骂你了？！俺孙……俺武松这就去宰了她！看她还敢嚣张！”
说着就要往院里冲。
小莲吓得花容失色，也顾不得许多，急忙一把拉住他粗壮的手臂，入手只觉得坚硬如铁。
她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低声道：“你别莽撞！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