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岁月深处有回甘
沈砚之六十岁那年,冬天来得格外早。镇口的老槐树落尽最后一片叶子时,砚田居的门槛上,已经坐着个穿棉袍的小老头——那是他自己。阿木接了书铺的主理,阿竹成了镇上的名医,小栓子也考取了秀才,常来书铺帮着整理旧籍。
这年腊月,沈砚之的手有些抖,写春联时,笔锋里多了几分颤巍巍的温柔。他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追求笔力,反而偏爱慢悠悠地写,像在跟每一个笔画聊天。
“师父,陈老汉家的春联,还是要那副‘天增岁月人增寿’吗?”阿木拿着账簿进来,鬓角也有了霜色。
沈砚之放下笔,呵出一口白气:“嗯,告诉他,今年我写得慢些,但字里的暖,一点不少。”
陈老汉早已走了,现在是他的孙子来求联。那年轻人每次来,都会带一篮自家种的冬枣,说这是爷爷传下的规矩:“沈老先生的字,能让枣子结得更甜。”
沈砚之笑了,指着窗台上的陶罐——里面装着陈老汉当年送的红枣核,早已发了芽,长出株小小的枣树苗。“你看,福气是能生根的。”
写春联的大会,如今由小栓子主持。沈砚之偶尔去看看,坐在当年父亲坐过的太师椅上,看孩子们围着案子写字,墨汁溅在棉袄上也不恼。有孩子问他:“沈爷爷,‘天增岁月人增寿’,人真的能一直增寿吗?”
他摸了摸孩子的头,指着院里的腊梅:“你看这梅树,冬天看着像枯了,开春就发芽。人也一样,寿数有尽,但念想能传下去。就像这春联,今年你写,明年他写,写着写着,就比人活得长了。”
除夕前,沈砚之要去给父母上坟。小栓子推着轮椅陪他去,坟前的松柏已经长得比人高,墓碑上的字被风雨磨得浅了,却依旧清晰。沈砚之从袖中取出副小春联,用米糊小心地贴在碑前的石台上——上联“天增岁月人增寿”,下联“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喜迎新春”,字小得像米粒,却红得鲜亮。
“爹,娘,今年的春联,儿子给您二老贴上了。”他轻声说,“家里都好,书铺也好好的,您二老放心。”
小栓子在一旁烧纸,火苗舔着纸钱,映得沈砚之的脸暖暖的。“爷爷,您当年说,福气藏在日子里,现在我信了。”
“哦?”沈砚之转过头。
“您看,”小栓子指着远处的镇子,“家家户户都贴着春联,红堂堂的,像一片火。这火,就是福气聚在一起了。”
沈砚之望着那片红色,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想起三十年前母亲写的歪扭横批,想起父亲念叨的“日子要慢慢过”,想起陈老汉粗糙的手掌抚过春联的样子——原来那些散落在岁月里的碎片,早已拼出了最完整的“福”。
回家的路上,雪落了下来,轻轻巧巧的,像撒了把糖。沈砚之坐在轮椅上,看着雪花落在春联上,红与白映在一起,竟生出种说不出的温柔。他突然明白,“天增岁月”增的不是寿数,是让你有足够的时间,把日子酿成回甘;“人增寿”增的不是年岁,是让你能看着牵挂的人,把念想接下去。
大年初一的早上,沈砚之被鞭炮声吵醒。他推开窗,看见阿木带着孙子贴春联,孩子踩着他当年踩过的板凳,手里举着的春联,正是他写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红纸上的字在雪光里闪闪发亮,像有阳光住在里面。
巷子里传来孩子们的拜年声,清脆得像冰凌相撞。沈砚之笑着关上窗,转身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红纸。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却依旧一笔一划地写着,写的还是那副春联,写着写着,嘴角就漾起了笑。
因为他知道,这字里有父亲的期待,有母亲的温暖,有街坊的烟火,有岁月的回甘。而这些,会像砚田居的墨香,像镇口的老槐树,像年年如期而至的春天,永远留在这片土地上,留在一代代人的心里。
岁月会老,人会离去,但只要这春联还在,这“喜迎新春”的盼头还在,天就会一直增岁月,人就会一直增寿,春就会一直满乾坤,福就会一直满家门。
这,就是日子最悠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