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麦香里的新生
青瓦镇的打谷场堆起第一垛新麦时,壮壮的雏鸟们已经能独自飞很远了。最胆大的那只——如今该叫大胆了——总爱往镇外的麦地飞,翅膀扫过金黄的麦穗,带起阵麦浪,像片滚动的海。它的新巢搭在布庄的最高檐角,里面铺着最软的棉纱,雌麻雀正蹲在巢里,腹部鼓鼓的,像揣了颗暖珠。
“这小子,比你当年野。”灰眉落在壮壮身边,喙里叼着颗红樱桃,是从杂货铺老板娘的果篮里啄的,甜得发腻。壮壮没接,只是盯着大胆的新巢,左翼的羽毛微微绷紧——那里的羽根偶尔会痒,像老麻的断羽在轻轻蹭。去年埋在槐树下的断羽,如今已和泥土融在一起,上面长出株狗尾草,穗子毛茸茸的,像根摇晃的记。
大胆显然没继承壮壮的谨慎。它敢在正午的日头下飞,那时的猫最懒,人也躲在屋里歇晌;它敢叼着布庄老板的新棉纱飞,那纱白得像雪,比旧棉纱软十倍;它甚至敢去刘老汉的菜地偷嫩豌豆,被追得慌了,就往壮壮的巢里钻,像个闯了祸的孩子。
“随它吧。”灰眉看得开,用翅膀碰了碰壮壮的背,“你当年不也总往打谷场跑?老麻跟在后面叨你,嗓子都喊哑了。”壮壮愣了一下,突然想起老麻用翅膀抽它的样子,断羽在阳光下闪着白,像块生气的疤。那时觉得疼,现在想起来,倒暖得像团火。
雌麻雀在大胆的新巢里孵出了雏鸟。不是三只,是五只,比壮壮当年的窝还挤,嫩黄的喙张成排,像串倒挂的小漏斗。大胆每天天不亮就往打谷场飞,叼回最饱满的麦粒;傍晚则守在豌豆地边,等刘老汉收工,捡些掉落的豆荚,用喙啄开,把嫩豌豆喂给雏鸟,动作笨却认真,像壮壮当年对它们那样。
壮壮偶尔会过去看看。它不靠近,就蹲在远处的瓦上,看着大胆用翅膀护住雏鸟,看着雌麻雀把棉纱铺得越来越软,看着最小的那只雏鸟总抢不到食,被大胆单独叼到一边喂,像老麻当年对小瘦那样。左翼的痒又上来了,壮壮没动,只是看着那团晃动的黄,像看着场重演的梦。
小瘦在麦收时回来了。它比去年更壮了,翅膀上带着点南方的阳光味,像晒透的棉。这次它没带别的麻雀,独自飞回来的,落在老槐树上,看着壮壮的新巢,眼里的光像颗熟了的果。“带了点东西。”它低低地叫,从翅膀下叼出颗红色的浆果,比去年的更大,泛着亮,像颗跳动的心。
壮壮把浆果埋在狗尾草下,像在藏件秘密。两只雄鸟蹲在槐树上,没说话,只是看着打谷场的麦浪,风一吹,麦香飘过来,混着青瓦的土腥,像杯酿了多年的酒。小瘦突然笑了,用喙指了指大胆的新巢:“那小子,跟你当年一个样。”壮壮也笑了,左翼的羽毛抖了抖,像片被风吹动的叶。
灰眉的日子过得安稳。她的雏鸟们都已成家,有的在河滩搭巢,有的去了邻镇,偶尔会回来看看,叼些新奇的玩意儿——比如片彩色的羽毛,或者颗异乡的草籽,像群孝顺的孩子。她自己则守在杂货铺的瓦檐下,每天晒晒太阳,捡捡老板娘扔的面包屑,活得像个知足的老人,只是眼尾的白毛更浓了,像落了点霜。
铁蛋在个午后走了。它死在布庄的暖炉边,肚子圆滚滚的,像颗晒透的瓜。布庄老板把它埋在了老槐树下,离老麻和西巷老麻雀的土堆不远,上面盖了块红布,像给老伙计披了件新衣。大胆的雏鸟们蹲在旁边的瓦上,安安静静的,没打闹,也没飞,像在参加场肃穆的礼。
“这就是日子。”灰眉轻轻地说,用喙碰了碰壮壮的翅膀。壮壮没动,只是看着铁蛋的新坟,突然想起老麻当年和这只猫斗智斗勇的样子,断羽在风中抖,像面不屈的旗。如今猫也走了,鸟也老了,只有青瓦镇的麦香还在,年复一年地飘,像首唱不完的歌。
大胆的雏鸟们开始学飞时,正赶上场麦雨。麦穗被风吹得往下掉,像场金色的雪,落在翅膀上,痒得像羽毛搔。最小的那只雏鸟总飞不稳,每次扑腾两下就往下坠,大胆没骂它,只是蹲在巢边示范,翅膀扇得慢,却稳,像壮壮当年教它们那样。
壮壮蹲在远处看着,突然觉得左翼的痒消失了,像块落了地的石。它飞过去,叼起颗最大的麦粒,扔到最小的雏鸟面前。小家伙愣了一下,叼起麦粒,笨拙地往壮壮的巢飞,翅膀歪歪扭扭的,像片被风吹的纸。壮壮看着它的背影,突然懂了——老麻当年看着它时,心里大概也是这样的暖,像杯刚沏的茶,烫,却舍不得放下。
小瘦在麦收结束后又要走。这次壮壮没留它,只是把老麻的断羽——其实只是点混着泥土的灰——装进片芦苇叶里,递给小瘦:“带着吧。”小瘦叼过芦苇叶,往翅膀下塞了塞,像在揣件沉甸甸的念。它没说“明年回来”,只是振翅起飞,往南飞,翅膀在阳光下闪着亮,像片带着麦香的帆。
壮壮知道它会回来的。就像老麻知道小瘦会记得回家的路,就像青瓦镇知道麦香会年复一年地飘,有些约定不用说出口,就像瓦缝里的根,默默地长,深深地扎,等着下一个春天的召唤。
大胆的雏鸟们很快成了青瓦镇的新主角。它们在打谷场追逐,在河滩戏水,在布庄的檐角搭新巢,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的,像团跳动的火。最小的那只雏鸟最黏壮壮,总爱蹲在它的巢边,听它讲老麻的故事——讲芦苇荡的冰裂,讲迁徙的长路,讲打谷场的争斗,眼里的光像颗好奇的星。
“爷爷,老麻的断羽真有那么硬吗?”小家伙歪着头问,嫩黄的喙张成个小漏斗。壮壮用翅膀碰了碰它的头,左翼的羽毛带着点痒,像老麻在轻轻应:“比石头还硬,却比棉还暖。”小家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叼起根细草,往壮壮的巢里塞,像在搭个更暖的窝。
麦香里的新生,从来不是凭空长出来的。是老麻的断羽落在瓦缝里,长出片守护的荫;是壮壮的翅膀接过守望的责,把暖传下去;是小瘦的影子带着麦香飞远,让青瓦镇的记在异乡扎根;是像大胆这样的新生命,在麦浪里学会飞翔,在风雨里懂得守护,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不朽的诗,像颗落在土里的种,就算发了芽,也永远记得——自己来自瓦缝,带着麦香,藏着永不褪色的暖。
壮壮蹲在当铺的瓦檐上,看着大胆的新巢在夕阳下泛着金,看着最小的雏鸟在麦浪里飞,看着远处的河滩在暮色里闪着亮,像块浸了墨的玉。它把脑袋埋进翅膀里,左翼的羽毛轻轻蹭着巢里的棉纱,像在触碰些温柔的记。
或许明天会起风,或许后天会下雨,或许自己也会像老麻那样,在某个清晨不再醒来。但没关系,青瓦镇的麦会记得,老槐树的根会记得,瓦缝里的雏鸟会记得——有只左翼带着旧伤的麻雀,曾在这里守过巢,护过雏,看过麦浪,等过归鸟,像颗落在瓦缝里的种,平凡,却把麦香酿成了永恒的甜。
夜来了,带着麦香的暖。壮壮的呼吸渐渐匀了,像片被风抚平的水。巢里的棉纱软得像朵云,裹着它,像裹着个续了又续的梦,梦里有老麻的断羽,有小瘦的影子,有灰眉的笑,还有青瓦镇永远飘着麦香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