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组五百次基础连击完成,艾尔将训练剑“哐当”一声放回武器架,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训练服彻底湿透,紧贴在精瘦而充满力量的身体上,勾勒出清晰的肌肉线条。
汗水顺着黑发梢滴滴答答地砸在脚下的黑曜石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微微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高强度的训练榨干了他最后一丝体力,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马库斯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旧伤初愈的右肩在持续发力后,传来一阵阵酸胀的隐痛,让他粗犷的面容更显疲惫,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汗水的浸润下微微发亮。
但他依旧站得笔直,如同饱经风霜却不肯倒下的战旗。
两人沉默地走到场地边缘的休息区,那里放着几个粗糙的石墩。
艾尔几乎是卸力般地坐了下去,身体因为脱力而有些发软,他闭上眼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感受着肌肉过度使用后传来的、熟悉的酸痛和疲惫。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厚重、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痕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上了他紧绷的左肩肩胛骨附近——正是马库斯之前指出防守留有习惯性空隙的位置。
艾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他极少与他人有如此直接的肢体接触,尤其是这种不带攻击性的、近乎……安抚的触碰。
马库斯的手掌温热而有力,指关节粗大,按压的技巧却出乎意料地精准。
他拇指用力抵住艾尔肩胛骨内侧一处尤其僵硬的肌肉结节,缓慢而坚定地揉按着。
那力道穿透疲惫的肌理,带来一阵尖锐的酸胀,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淤堵被疏通开的、奇异的松快感。
“这里,”马库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训练后的沙哑,“肌肉记忆太深,光靠意识改不够。得把它揉开,让身体记住放松的状态。”
艾尔没有反抗,只是最初的那丝僵硬慢慢褪去,他重新闭上眼睛,默许了这份超出常规的接触。
他能感觉到马库斯手指间蕴含的力量,那是在漫长岁月和无尽战斗中锤炼出的、对身体的深刻理解。
酸胀感一阵阵传来,伴随着肌肉纤维被强行松弛开的细微“解放”感。
在这片沉默的、带着痛楚却又奇异地令人放松的按压中,艾尔的思绪仿佛被这熟悉的酸痛感拉扯着,飘回到了一个极其遥远的、蒙着血色和恐惧灰烬的过去。
那是他刚被初拥不久,身体还未完全适应血族的力量,精神处于极度抗拒和崩溃的边缘。
他被扔进训练场,面对的就是如同铁塔般威严、眼神凶悍如魔物的马库斯。
那时的训练,是真正的地狱。
每一次挥剑都伴随着斥骂,每一次失误都招来毫不留情的打击(虽然马库斯很好地控制了力道,不至于造成不可逆的损伤,但对当时的艾尔来说,已是难以承受的痛苦)。
他浑身青紫,疲惫欲死,看着马库斯那张疤痕纵横的脸,只觉得那是世间最可怕的恶魔化身。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某个被遗忘的片段便清晰地浮现出来。
那似乎也是一次如同今天这般、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训练之后。
他瘫倒在地,连手指都无法动弹,看着马库斯走过来,以为又是一顿训斥。
然而,马库斯只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半晌,粗声粗气地问:“还站得起来吗,小子?”
当时的艾尔,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莫名的、近乎自暴自弃的勇气,或许是极致的疲惫削弱了他的恐惧,他扯动嘴角,用一种嘶哑的、带着微弱挑衅的语气回答:
“……站不起来……了……恶魔……教官……”
他说得很轻,几乎像是呓语。说完他就后悔了,等待着雷霆般的怒火。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没有降临。
马库斯愣了一下,随即,那张总是紧绷着的、如同岩石般冷硬的脸上,嘴角竟然极其罕见地、有些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短促而低沉的、像是被呛到的——
“呵。”
那不是开心的笑,更像是一种……被这不知死活的小子的蠢话给意外戳中,又带着点“果然如此”的嘲讽。
“……恶魔?”马库斯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灰褐色的眼睛里情绪难辨,“小子,等你活到能在我手下撑过一百回合,再来给老子起外号。”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
肩膀上持续的、有力的按压将艾尔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依旧闭着眼,感受着马库斯的手移到他颈侧和斜方肌的位置,继续揉按着那些紧绷如铁的肌肉群。
训练场的魔法火把发出稳定的燃烧声,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皮革和尘土的味道。
在一片沉默中,艾尔忽然开口了,声音因为疲惫和此刻的放松而比平时低沉沙哑了些,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刚来的时候……”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觉得您是恶魔。”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能清晰地感觉到,按在他肩膀上的那只大手,动作明显地停顿了一下。
随即,身后传来了一声与记忆中那声短促嗤笑极其相似的、低沉的哼笑。
“哼……”马库斯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时隔数百年的嘲弄,“现在呢?”
艾尔没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动了动被按揉得松快了许多的肩膀,冰蓝色的眼眸睁开,望着训练场对面墙壁上跳动的火把光影,那里仿佛还映照着当年那个瘫倒在地、满心恐惧和怨恨的黑发少年身影。
良久,他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静的语调回答:
“现在……”他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那个高大的、疤痕纵横的教官,“……是帮我揉肌肉的恶魔。”
这句话说得极其平淡,甚至带着点陈述事实的冷漠。
但其中蕴含的那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不存在的“认可”和“习惯”,却让马库斯按在他肩膀上的手,再次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马库斯没有再看艾尔,只是重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用力按压着另一处紧绷的肌肉,粗声粗气地骂道:
“……废话真多!白费老子力气!”
他的骂声依旧粗鲁,但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里,在火光的映照下,却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缓和。
艾尔不再说话,重新闭上眼睛,承受着那带着痛楚的放松。
肩膀和颈侧传来的酸胀感,与脑海中那个遥远而模糊的、带着恐惧和一丝荒谬勇气的记忆片段交织在一起。
很多东西都变了。
他变了。
马库斯……也变了。
但有些东西,比如这训练场,比如挥剑的声音,比如身后这个粗鲁却可靠的“恶魔教官”,以及他们之间这种建立在汗水、伤痕和漫长时光基础上的、沉默而坚硬的关系,却仿佛成了这片永恒之夜里,某种奇异的、不变的坐标。
马库斯最后用力在他肩胛骨上按了一下,然后收回了手。
“行了,回去用热水敷一下!”
他丢下这句话,转身拿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训练场,背影依旧如同坚硬的磐石。
艾尔独自坐在石墩上,活动了一下确实松快了不少的肩膀,望着马库斯消失的方向,冰蓝色的眼眸中,一片沉静的深邃。
夜色浓郁,训练场重归寂静。
只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汗水和方才那短暂交谈的余韵,还在悄无声息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