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颂给的地址在远郊,一个几乎要被现代都市遗忘的村落。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最终停在一处低矮的平房前。还未走近,一股混合着劣质香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滞的阴冷气息便扑面而来。院门敞开着,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哭泣和黎颂念诵经文时清冷的声调,但那声调里,明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陈师傅脚步不停,明元紧随其后。一进院子,就看到黎颂站在正屋门口,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色便装,额角却沁出细密的汗珠。他面前的地上,用朱砂画着一个复杂的阵图,阵图中央,是一具用白布覆盖的尸身。然而,那白布之下,竟隐隐传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抓挠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不安地躁动。尸身周围的空气都似乎扭曲着,散发着浓烈的怨愤与不甘。
“老陈!”黎颂见到陈师傅,明显松了口气,语速极快地低声道,“你也感觉到了?怨气锁魂,执念深重,寻常超度经文根本进不去,再这样下去,恐怕真要‘起尸’了!”
陈师傅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院子里几个披麻戴孝、哭哭啼啼的亲属,最后落在一个蹲在角落、低着头玩手机的年轻男人身上。那男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时下流行的潮牌,与这哀戚的环境格格不入。他脸上看不出多少悲戚,反而隐隐透着一股不耐烦和……某种被压抑的戾气。
“怎么回事?”陈师傅问黎颂,声音不大。
“说是老爷子突发疾病走的。”黎颂压低声音,“但我一来就感觉不对,怨气源头直指血亲。而且,这怨气里没有病痛的纠缠,全是愤恨与暴戾。”
陈师傅不再多问,他踱步到那具不安分的尸身旁,蹲下身,指尖隔着白布虚按在尸身的眉心。片刻后,他起身,对黎颂道:“让他们都出去,只留直系亲属,尤其是那个年轻人。”他指向角落玩手机的男人。
黎颂会意,立刻以“法事需要绝对安静,以免冲撞亡魂”为由,将其他亲戚请到了院外。灵堂内顿时空旷下来,只剩下那对哭哭啼啼的老妇(亡妻),和那个一脸漠然的儿子。
陈师傅走到那儿子面前,声音平和:“你父亲走得突然,想必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对你说。他魂灵不安,有些事,需要问个明白,才能安心上路。”
那儿子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强装的镇定覆盖:“有什么好问的?人都死了!赶紧弄完下葬就是了!磨磨唧唧的!”语气冲得很。
陈师傅不再说话,只是从随身的一个小布袋里,看似随意地拈出一点近乎无色的粉末,借着抬手整理衣襟的瞬间,指尖轻弹。那粉末细微至极,混在灵堂燃烧的香烛烟气中,无声无息地飘向那年轻人。
年轻人吸入粉末,先是皱了皱眉,随即眼神开始变得恍惚、涣散。他用力晃了晃脑袋,似乎想保持清醒,但那股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猛地爆发出来。
“问什么问?!啊?!有什么好问的!”他突然嘶吼起来,声音因激动而扭曲,对着那具还在微微颤动的尸身方向,“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你管啊!你再管我啊!”
他母亲吓得忘了哭,惊恐地看着儿子:“小军!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被称为小军的年轻人面目狰狞,积压的怨毒如同脓液般倾泻而出,“从小到大!我穿什么衣服你要管!交什么朋友你要管!我打会儿游戏你说我不务正业!我晚点回家你就像审犯人一样!我受够了!我就是个废物?对!我就是个废物!那也是你逼的!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他猛地指向尸身,癫狂地大笑起来:“你不是什么都想管吗?连我拉屎放屁你都想管!现在呢?你还管得了吗?啊?!我告诉你!是我!是我把你推下楼梯的!就因为你又啰嗦我没用!就因为你把我新买的游戏机砸了!人命?人命怎么了?!你是我老子又怎么了?!你让我活得不像个人,我凭什么让你好过?!你死了活该!活该!!”
他疯狂地宣泄着,将弑父的罪行和扭曲的怨恨嘶吼出来,仿佛这样就能获得解脱。那具白布下的尸身,抓挠声骤然停止,一股浓郁到极致的悲伤与绝望的怨气,混合着儿子疯狂的叫骂,弥漫在整个灵堂。
黎颂脸色凝重,立刻加强诵经,试图安抚那因真相揭露而更加激荡的亡魂。
明元站在一旁,看着这人间至惨的一幕,听着那荒谬绝伦的杀人理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先前见识了为钱财卖女,如今又见因管束弑父……这人心,究竟能扭曲、黑暗到何种地步?
陈师傅静静地看着发泄完后瘫软在地、开始嚎啕大哭的儿子,脸上无悲无喜。他走到尸身旁,俯身,用只有亡魂能听见的音量低语了几句。
那躁动不安的尸身,终于彻底平静下来。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气,在真相大白、凶徒自承后,仿佛失去了支撑,开始缓缓消散,只余下无尽的悲凉。
陈师傅直起身,对黎颂道:“可以继续了。”
他转身向外走去,明元默然跟上。身后,是黎颂更加流畅的超度经文,以及那对母子,一个癫狂后崩溃,一个得知真相后彻底绝望的哭声。
夜风凛冽,吹不散这弥漫在乡村夜色中的,浓重的人性悲剧。明元抬头望天,星子寥落,他忽然觉得,陈师傅所说的“阴阳维护”,或许不仅仅指幽冥与阳世,更指向人心深处,那维系着人性底线、一旦崩坏便万劫不复的,最后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