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锦棠对周身悄然织就的那张无形保护网一无所知。昭华公主派出的影卫,如同真正的幽魂,完美地融入了翰林院周边街巷的日常背景中。他们或许是小贩,是苦力,是匆匆路过的行人,目光却从未真正离开过林锦棠的身影。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轮值,确保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他们的监控。
与此同时,林锦棠自己也未因密信送出而有半分懈怠。她深知李崇文树大根深,绝不可能束手就擒。在翰林院内,她愈发谨言慎行,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那些早已选定的、与漕运风马牛不相及的典籍校勘之中,甚至刻意在几位同僚面前流露出对繁琐考据工作的“厌倦”。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卷《山海经注疏》出神,陈编修又端着茶杯晃了过来,脸上挂着惯有的、看似随和的笑容。
“林修撰还在用功呢?真是我辈楷模啊。”陈编修目光扫过她案头堆砌的杂书,语气带着几分探究,“不过,整日对着这些神怪传说、地理杂记,岂不枯燥?比不得前些日子钻研漕运旧制,好歹也算是经世之学。”
林锦棠抬起头,揉了揉略显酸涩的额角,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陈大人说笑了。经世之学固然重要,奈何晚辈才疏学浅,那些漕运旧账牵扯太广,看得人头昏脑涨,实在力有不逮。反倒不如这些杂书有趣,至少不用担着干系,图个清静。”她说着,还轻轻叹了口气,仿佛真对那些“陈年旧账”避之唯恐不及。
陈编修呵呵一笑,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林修撰能如此想,倒是通透。也罢,清静难得,清静难得啊。”他呷了口茶,又闲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方才踱步离开。
林锦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冷笑。这种试探,近日来愈发频繁了。
散值的钟声敲响,林锦棠如常收拾书案,准备离开。夕阳的余晖给翰林院镀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监视感如同附骨之疽,并未因她的“安分”而有丝毫减弱。有时在廊下与同僚交谈,会觉得不远处整理花木的杂役动作过于迟缓;有时深夜归家,巷口阴影里倚墙而立的人影,似乎总在她经过时调整一下站姿。
今日亦然。她步行返回租赁的小院,行至一处人流稍显稀疏的街口,习惯性地在一个卖炊饼的老妪摊前停下。
“大娘,来两个炊饼。”她佯装挑选,声音平和。
“好嘞,姑娘稍等,刚出炉的,热乎着呢!”老妪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着饼,絮絮叨叨,“这年头,生意难做哟,巡街的官差也管得宽……”
林锦棠一边听着,眼角的余光却迅速扫向身后。果然,街对面一个原本蹲在地上看猴戏的短衣汉子,在她停下的瞬间,也状似无意地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目光却似有若无地锁定着她这边。
她心中凛然,付了钱,接过热腾腾的炊饼,继续前行。她故意绕了段远路,穿行在几条七拐八弯、越发昏暗的小巷中。那短衣汉子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脚步轻捷如猫,始终保持着一个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距离。
就在林锦棠即将走出这条狭长巷道,前方已能望见相对开阔的主街灯火时,异变陡生!
侧面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岔巷里,猛地窜出一道黑影!那人全身笼罩在夜行衣中,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冰冷嗜杀的眼睛,动作快如鬼魅,手中一柄闪着幽蓝寒光的短刃,悄无声息地直刺林锦棠后心!这一下暴起发难,时机、角度都刁钻狠辣到了极致,显然是蓄谋已久、志在必得的绝杀!
林锦棠只觉身后恶风袭来,带着一股死亡的冰冷气息,她甚至能闻到刀刃上那若有若无的铁腥味!心脏骤然缩紧,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下意识地想要侧身躲避,却知道已然来不及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声极轻微、却尖锐无比的破空声自身侧某处屋檐下响起!
几乎是同时,“叮!”一声脆响!那柄即将刺入林锦棠后心的淬毒短刃,被一支后发先至、细如牛毛的乌黑短箭精准地击偏了方向,擦着她的衣袖掠过,“夺”的一声钉入了对面的土墙,箭尾兀自高速颤动,发出令人牙酸的“嗡嗡”声!
那蒙面刺客显然没料到有此变故,动作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惊愕。
然而,不等他做出第二个反应,那名一直跟踪林锦棠的短衣汉子(影卫)已如猎豹般扑至近前!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狭长匕首,招式狠辣利落,直取刺客咽喉!
刺客仓促间举刃格挡,“铛!”火星四溅!但影卫的动作更快,另一只手如铁钳般扣住刺客持刀的手腕,用力一扭,同时膝盖狠狠顶向对方腹部!
“呃!”刺客闷哼一声,剧痛让他动作变形。
影卫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手中匕首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
血光迸现!
刺客的喉间出现一道细长的红线,他双眼暴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影卫,身体晃了晃,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刺客暴起到毙命,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工夫!
林锦棠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摔倒。她看着地上迅速蔓延开的暗红色血迹,闻着空气中弥漫开的淡淡血腥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握着炊饼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那名影卫迅速蹲下身,在刺客身上快速搜查了一遍,似乎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站起身,看向惊魂未定的林锦棠,眼神依旧冰冷,但微微颔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沙哑声音快速说了一句:“清理痕迹,勿念。自己小心。” 说罢,他一把提起刺客的尸体,如同拎着一件无关紧要的货物,身形几个起落,便融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连同那支乌黑短箭也一并带走。巷子里只剩下林锦棠,以及墙上那个小小的箭孔和地上那滩迅速变暗的血迹。
街道上隐约传来的叫卖声、车轮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林锦棠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方才那一刻,死亡是如此之近!她也彻底明白,昭华公主不仅收到了密信,更派出了真正的精锐在保护她。而李崇文那边,则已经彻底撕下了伪装,动了杀人灭口的狠心!
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但随之涌起的,是更强烈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对方越是如此不择手段,越是证明她触碰到了他们最致命的要害!
她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深吸了几口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颤抖的双手。她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裙和发髻,将那两个早已冰冷的炊饼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能给予她力量的唯一实物。然后,她迈开依旧有些发软的双腿,步履尽可能平稳地走出了这条刚刚经历生死的小巷,汇入了主街上熙攘的人流。
回到租赁的小院,紧紧闩上门栓,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林锦棠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夜色透过窗纸漫入屋内,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尚未平息的粗重呼吸。
她知道,从此刻起,她与李崇文之间,已是不死不休。公主的影卫能救她一次,未必能次次护她周全。真正的生路,唯有尽快找到那足以将李崇文及其党羽连根拔起的铁证!
她挣扎着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颤抖着手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眸子却燃烧着前所未有的、近乎孤注一掷的火焰。她必须更快,更谨慎,也更狠。摊开纸张,她开始重新梳理所有线索,每一个细节都在脑中反复推敲。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杀机四伏。但屋内那盏孤灯,却倔强地燃烧着,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坚定,而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