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翰林院时,暮鼓已然敲过,宫门即将下钥。林锦棠将抄录的仪注条文仔细归档,又与当晚值夜的同僚做了简单交接。窗外天色已彻底暗沉下来,唯有翰林院内几处值房还亮着灯火,在浓重的夜色中如同孤岛。
今日并非她轮值,但因整理文书稍晚了些,索性便在衙署内用了份简单的堂食。饭毕,她正欲离去,却见典籍厅的一位老典簿匆匆走来,面露难色:“林修撰,实在抱歉,方才发现明日早朝需用的那份关于边镇粮草调拨的旧例摘要,誊录时有几处数字模糊不清,恐有讹误。原档存在内档库乙字号柜,须得重新核对。偏生负责此事的王修撰家中忽有急事,告假走了,您看……”
林锦棠闻言,心下明了。翰林院常有急务,互相帮衬也是常理。她点头应道:“无妨,我去核对便是。只是内档库此时还方便进入么?”
“方便方便,”老典簿连忙道,“已打过招呼,今晚值守的小内监认得路。只是要辛苦林修撰晚些回去了。”
“分内之事,何谈辛苦。”林锦棠淡淡一笑,便随那前来引路的小内监,再次踏入已被夜色笼罩的宫廷。
内档库位于翰林院后身一处更为僻静的院落,与白日前去的文渊阁相比,此处存放的多是近期的文书档案,虽也重要,但气氛稍缓。核对过程颇为繁琐,那些陈年旧档纸张脆弱,墨迹深浅不一,需得就着灯烛细细辨认。待她将几处存疑的数据一一核准无误,重新誊写清楚,夜已深了。
辞别内档库的看守,她独自一人提着灯笼,沿着宫墙下的阴影往回走。夜间的宫禁与白日截然不同,失去了日光下的金碧辉煌,只剩下巨大建筑沉默而漆黑的轮廓,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远处偶尔传来巡夜侍卫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的轻响,更添几分肃杀与寂寥。寒风吹过巷道,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就在经过一条连接东西六宫的狭长巷弄时,忽听得前方拐角处传来几声压抑的交谈声,语气急促而紧张。林锦棠下意识停住脚步,将灯笼的光亮稍稍遮掩,隐身在墙角的阴影里。并非她有意窥探,只是深宫夜静,任何异常的声响都足以引人警惕。
“……当真?长春宫那边动静不小?”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问道,听着像是个小太监。
“可不是么!”另一个声音回应,带着些许后怕,“刘婕妤动了大气,说是送去的点心不对,分量不足还是小事,里头竟混了不相干的玩意,直指御膳房怠慢,甚至……甚至暗有所指呢!”这声音,依稀有些耳熟。
林锦棠心中微微一动,凝神细听。
“啊?那最后如何了?”
“幸好长春宫的管事嬷嬷是个明白人,又或是得了谁的点拨,先把那闯祸的小丫头片子揪出来狠狠训斥了一顿,罚了三个月月钱,又说她已查清,是那小宫女笨手笨脚打翻了食盒,怕受责罚,自己胡乱找了点东西充数,绝非御膳房和旁人的过错。好说歹说,才把婕妤的怒气平息下去……啧啧,那小丫头叫小禾是吧,算是捡回条小命,不然,冲撞主子这罪名,可够她受的……”
小禾!林锦棠眸光一凝,果然是白天那个小宫女。听到她只是被罚月钱,并未受到更严厉的惩处,心中不由稍稍一松。看来那管事嬷嬷倒也并非完全不讲情理,或是小禾果真按她所说,主动坦诚,才得了这般从轻发落。
“也是她运气好……不过说来怪,听说刘婕妤后来看到那包顶替的点心,是包在块好料子帕子里头的蜜饯,闻着还有股特别的清甜气,倒没再说什么,只哼了一声就算了……”
“哦?还有这等事?什么蜜饯能入婕妤的眼?”
“这就不知了……许是哪个宫女私藏的吧……总之风波算是过去了。快走快走,巡夜的快过来了,被逮着咱们私下嚼舌根可没好果子吃……”
脚步声匆匆远去,四周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风声掠过檐角。
林锦棠从阴影中缓步走出,提着灯笼,继续前行,面色平静无波,心中却并非毫无涟漪。她没想到白日里那件小事,竟险些引发一场小小的风波,更没想到,自己那包微不足道的棠梨蜜饯,竟以这种方式,被呈到了一位婕妤面前,甚至似乎还起了点微妙的作用。
刘婕妤……她默念着这个封号。这位婕妤入宫时间不算短,家世似乎并不显赫,圣眷也平平,平日里似乎并无太多引人注目之处。今日这点心风波,她起初的恼怒或许源于被怠慢的感觉,而后来的沉默,却耐人寻味。是真的被那蜜饯的香气所打动,还是……察觉到了那方质料不错的杭绸帕子并非一个小宫女所能拥有,从而猜测背后或许另有其人,不愿深究?
宫中之事实在微妙,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点小小的意外,一句无心的话语,都可能被解读出无数种含义。自己白日一念之善,竟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卷入了这深宫暗流的一丝微澜之中。
那方绣着兰草的帕子……她记得清楚。母亲寄来的蜜饯……她亦心中有数。这些细微的线索,若真有心人追查,未必不能寻到她的头上。虽非什么大事,但总需留意。
她抬头望了望墨蓝色的夜空,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宫墙之内,每一步都需谨慎。今日种下的善因,他日会结出何果,尚未可知。但无论如何,她并不后悔伸出援手。只是经此一事,更觉这九重宫阙,处处是眼,处处是耳,需得更加谨言慎行,如履薄冰。
回到翰林院直房,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宫时,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锦囊,里面已没有了那盒棠梨蜜饯,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仿佛白日里那段插曲留下的唯一痕迹。
夜风更冷了。她紧了紧官袍的衣领,提着灯笼,汇入那些寥寥无几、得以在宫门下钥前离开的官员行列中,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道深邃的夜色里。而身后那片巍峨的宫殿群,在夜幕下愈发显得神秘莫测,仿佛隐藏着无数未曾诉说的故事与即将掀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