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翰林院度过了最初几日埋首校勘、熟悉条规的时光后,这日晌午刚过,林锦棠正在值房内核对一卷《永乐大典》辑佚稿本,忽闻院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似乎不止一人。
很快,脚步声在她虚掩的房门外停住。敲门声响起,伴随着一个颇为客气的男声:“林修撰可在?下官吏部司务厅主事赵德明,奉部堂之命,特来颁赐官服印信。”
林锦棠心中一动,放下笔,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方才扬声道:“请进。”
门被推开,只见一名身着浅绯色鸂鶒补子官袍、年约四十上下、面容圆润带着笑意的官员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名捧着沉重朱漆托盘的胥吏。那官员一见林锦棠,脸上的笑容便又热络了几分,拱手道:“这位定然就是林修撰了?下官赵德明,叨扰了。”
“赵主事客气了,快请进。”林锦棠侧身将人让进值房。这小小的值房顿时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赵德明目光快速在房内扫过,落在林锦棠那张堆满书稿的案牍上,啧啧赞道:“林修撰真是勤勉,刚入职便如此刻苦,不愧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令人钦佩啊!”他说话间,两名胥吏已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房中一张空置的茶几上。
“赵主事过奖了,分内之事罢了。”林锦棠微微颔首,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几个托盘。
赵德明会意,上前一步,亲自将托盘上的红色绸布一一揭开,动作带着一种展示般的郑重。
“林修撰请看,”他指着第一个托盘,上面是叠放整齐、色泽深沉的官袍,“此乃礼部奉旨为您赶制的常服与公服各一套。按制,翰林院修撰,秩正六品,服色青,补子云雁。”他手指轻轻拂过那纻丝罗袍胸前以五彩丝线绣成的云雁补子,那雁鸟展翅于祥云之间,栩栩如生。“这料子是上好的江南纻丝,刺绣是京师瑞蚨祥的老师傅亲手所做,针脚细密,寓意也好,象征我等词臣衔书传旨、文翰风流啊!”
接着,他又指向第二个托盘,上面是几块不同形制的牙牌和一份封好的文书。“这是您的官凭告身,已用印归档。这些是牙牌,最重要是这块,”他拿起那块寸许宽、两寸长的象牙腰牌,递给林锦棠,“此乃出入宫禁、衙署的凭证,务必随身携带,千万不可遗失。”
林锦棠双手接过,触手温润,上面细密的刻工清晰地勾勒出她的官职、姓名以及权限。
最后,赵德明从第三个托盘里拿起一方用黄绫包裹的小巧铜印,解开来,露出一枚方寸大小、印钮简洁的铜印。“咯,这便是您的官印了。印文是‘翰林院修撰林锦棠行’,日后行文用印,皆凭此信。”
他将铜印也递了过来。林锦棠接过,只觉得这小小的印章竟有些压手,冰凉的铜质仿佛蕴含着无形的重量。
“下官在此,恭贺林修撰正式履新!”赵德明后退一步,再次拱手,笑容可掬,“官袍加身,印信在手,林修撰便是我大雍朝廷正式命官了!日后同朝为官,还望林修撰多多关照!”
他话语热情,眼神却不着痕迹地再次仔细打量了林锦棠一番,似乎想从这位传奇女官的反应里看出些什么。
林锦棠将牙牌和官印小心放在案上,敛衽还礼,态度谦和却不失分寸:“有劳赵主事亲自跑这一趟,辛苦各位了。日后公务之上,锦棠初来乍到,还需赵主事及各部同僚多多指教才是。”
“好说,好说!”赵德明哈哈一笑,“既然如此,下官便不打扰林修撰处理公务了。部里还有差事,先行告退。”
“赵主事慢走。”
送走了赵德明一行人,值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林锦棠,和桌上那些象征着权力与身份的物件。
她缓缓走回案前,手指轻轻抚过那件青色纻丝罗袍上的云雁补子,指尖能感受到丝线精细的纹路与轻微的凸起。那青色的布料,在从窗棂透入的光线下,泛着沉稳而内敛的光泽。
沉默片刻,她拿起那套常服,转入值房内用于临时休憩的简易隔间。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逐一褪下身上的寻常衣裙,换上那身正六品的青色官袍。系好内侧的衣带,整理好宽大的袍袖,抚平每一处褶皱,最后,将那块象牙腰牌谨慎地系在腰侧革带之上。
她走到隔间内那面唯一的一面不甚清晰的铜镜前。
镜面模糊,映出的身影却依然清晰可辨。
镜中人,身着一身合体的青色官袍,身姿挺拔。乌纱帽下,面容清丽,却因这身打扮而褪去了女儿的娇柔,平添了几分属于官员的持重与威严。胸前的云雁补子清晰地宣告着她的品级与职责,腰间的牙牌则是她踏入这座帝国权力迷宫的通行凭证。
这不再是那个在青石村油灯下苦读的布衣少女,也不再是跨马游街时那个身披红绸、簪戴金花的荣耀探花。这是一个全新的形象——大雍王朝的官员,林修撰。
她静静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这身崭新的袍服,直视内里那个灵魂。
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心底翻涌、沉淀。
这身官袍,是无数寒窗学子梦寐以求的荣耀,是对她才学的最高肯定,更是陛下破格恩典的体现。它代表着实实在在的权力——一种即便目前尚显微小,却已真实不虚的权力。凭借这个身份,这块牙牌,她可以行走于宫禁衙署之间,可以参与机要文书的起草与修订,她的见解,可以通过奏疏的形式抵达天听,甚至可能…或许只是微小的可能,影响到这个庞大帝国某一处的运行。她不再是无足轻重的民女,而是被纳入体系之内,成为了统治阶层的一份子。
然而,与之紧紧捆绑的,是沉甸甸如山的责任。
这责任,首当其冲便是对朝廷、对陛下的忠诚与职守。陛下力排众议,将她置于这风口浪尖,她若行差踏错,不仅自身顷刻覆灭,更会沉重打击陛下“不拘一格”的用人方略,让那些守旧之辈更有攻讦的借口。其次,是对其职司本身的责任。翰林修撰,掌修国史,记述帝王言行,草拟朝廷制诰,一字一句皆关乎国体,关乎青史评断,岂能不殚精竭虑、如履薄冰?最后,或许也是最为沉重、她自己主动扛起的责任——是对天下人的责任,尤其是对那些因她出现而悄然点燃希望之火的女子们的责任。她在这个位置上的一举一动,都将被无限放大,不再仅仅代表她林锦棠个人。
权力与责任,如同光影相伴,同时加诸其身,不容推卸。
她看到镜中人的眼神,从最初的陌生与审视,逐渐变得清澈、坚定、沉毅,如同被反复锤炼过的精钢。
她轻轻调整了一下束带,确保官袍的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符合礼制。然后,她转身,拿起案上那方冰凉的小巧铜印,紧紧握在掌心。铜印的寒意透过皮肤渗入,却仿佛有着灼人的温度,提醒着她所执掌的、亦是所背负的。
从此刻起,林锦棠不再仅仅是一个名字,一个符号。
她是大雍王朝正六品翰林院修撰,林锦棠。
她推开隔间的门,午后的阳光恰好移入值房,照亮了她一身的青袍和眼中清晰坚定的光芒。她知道,门外等待她的,是那些尚未校勘完的浩瀚书海,是同僚们复杂难辨的目光与无声的较量,是隐藏在翰林院平静表面下的汹涌暗流,更是她必须用这身新身份、这份新权力去一一面对、去承担、去破浪前行的全新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