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淑芬火化那天，天空是灰蒙蒙的铅色，连风都带着刺骨的凉意。殡仪馆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前者是为逝者燃的敬意，后者是生者对死亡的本能抗拒，两种气息缠绕在一起，弥漫在空旷的走廊里，压得人胸口发闷。
阿林站在走廊拐角处，双手插在黑色外套口袋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壳。他看见表姐周莉正坐在走廊的塑料座椅上，手里攥着一包酒精湿巾，反复擦拭着座椅扶手，动作机械而用力，仿佛要把上面所有看不见的痕迹都擦掉。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就是从她手里飘过来的，带着冰冷的消毒感，与不远处大堂里飘来的檀香形成鲜明对比。
阿林的目光转向大堂中央，三姨正佝偻着身子，往铜制香炉里插着新点的檀香。火光在她布满皱纹的手指间跳动，烟丝袅袅升起，带着木质的醇厚香气。两种气味在冰冷的空调风里纠缠、扩散，钻进阿林的鼻腔，瞬间勾起了他的回忆 —— 母亲最后住院时，病房里也是这般矛盾的气息，消毒水的味道盖不住中药的苦涩，而窗外飘进来的桂花香气，又总在不经意间冲淡那份沉重，像极了此刻檀香与消毒水的碰撞。
“阿林，过来帮忙摆一下供果。” 二叔的声音从灵堂方向传来，带着几分沙哑，打断了阿林的思绪。他机械地低头应了一声 “来了”，脚步沉重地朝着灵堂走去，手指却还在手机屏幕上无意识地滑动。屏幕上是母亲生前的照片，他昨天晚上翻了一夜，眼眶到现在还是红的。
刚走到灵堂门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屏幕自动亮起。阿林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一条 “chinaNet 已自动连接” 的提示赫然跳在屏幕顶端，蓝色的 wi-Fi 图标在灰暗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眼。他愣了一下，手指停在屏幕上，心里满是疑惑 —— 殡仪馆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公共 wi-Fi？而且还能自动连接上？
“发什么呆呢？供果都快放不稳了。” 二叔的声音再次传来，他正捧着一个装满苹果和橙子的果盘，见阿林不动，又催了一句，“快过来搭把手，等会儿亲戚们就该到了。”
阿林回过神，把手机揣回口袋，快步走过去接过果盘边缘，帮忙把供果整齐地摆在周淑芬的遗像前。“二叔，这里怎么会有 wi-Fi 啊？” 他忍不住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
二叔愣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好像是殡仪馆上个月新装的，说是方便家属们传照片、联系亲戚。不过这地方有 wi-Fi，总觉得怪怪的，透着股不真实的感觉。” 他顿了顿，看向周淑芬的遗像，声音低沉了些，“你淑芬姐这辈子都没怎么用过智能手机，现在倒好，她走了，这里倒有网了。”
阿林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整理着供果。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知道大概是 wi-Fi 连接成功后的推送，可他却没心思看。檀香与消毒水的气味再次萦绕在鼻尖，混合着 wi-Fi 连接带来的现代感，让他觉得此刻的场景既荒诞又悲凉 —— 死亡本是最沉重的告别，却被这些现代科技的痕迹，添上了几分莫名的疏离。
“这破地方居然有 wiFi？” 身后突然传来堂弟阿豪的嗤笑，声音里满是不屑。阿林回头，看见这个染着金发的年轻人正靠在灵堂门口的墙上，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王者荣耀》的击杀音效 “penta Kill” 在肃穆的灵堂里格外刺耳，像根尖针戳破了压抑的氛围。
“关掉！” 大伯猛地从蒲团上转身呵斥，手里的紫檀佛珠串 “啪” 地打在阿豪肩膀上，佛珠碰撞的清脆声响与呵斥声混在一起，震得人耳膜发紧，“你姑妈尸骨未寒，你就在这玩游戏？有没有点规矩！”
阿豪被打得肩膀一缩，撇了撇嘴，却还是乖乖按了锁屏键，游戏音效戛然而止。他揉着肩膀凑到阿林身边，压低声音嘀咕：“哥，你说这 wiFi 密码该不会是‘往生极乐’或者‘一路走好’吧？这殡仪馆还挺会整活，装个网还得搞点仪式感。”
阿林没有接话，只是木然地盯着焚化炉的方向。那里的指示灯正由红缓缓转绿，像交通灯变换的颜色，恍惚间，耳边突然响起母亲温柔的声音：“红灯停，绿灯行，过马路要牵紧妈妈的手，别乱跑。” 那是小学一年级时，母亲每天接送他放学，都会在路口重复的话，如今却成了刺向心脏的利刃。
“阿林？阿林！” 三姨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法师要开始诵经了，你是外甥，得站到家属首位去，别愣着了！”
阿林被推得一个踉跄，下意识扶住旁边的供桌，才勉强站稳。他顺着三姨指的方向走到灵堂前排，刚站定，口袋里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震动 —— 是老式按键手机特有的 “嗡嗡” 声，在法师浑厚的诵经声中格外突兀，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引得周围亲戚纷纷侧目，连诵经的法师都皱起了眉。
“谁的手机！” 法师不悦地停下手里的木鱼，木槌悬在半空，“诵经时需心无杂念，怎能让电子设备扰了清净？”
阿林慌忙把手伸进外套内袋，掏出手机 —— 那是母亲生前用了五年的华为手机，屏幕边缘已经泛黄，外壳上还贴着他小时候画的贴纸。此刻，锁屏界面上赫然显示着一条拼多多的推送，红色的字体格外扎眼：“【足力健】春季特惠！老人鞋买一送一，防滑耐磨，限时折扣！”
“哈！” 站在旁边的表妹小芸突然没忍住笑出了声，又在她母亲狠狠的瞪视下硬生生憋住，脸颊涨得通红，“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但是这也太... 太巧了。” 她指着手机屏幕，声音越来越小，“姑妈上周还跟我视频，说她那双旧鞋鞋底磨平了，想让我帮她在网上看看足力健的鞋，说小区里好多阿姨都穿...”
阿林没有听小芸后面的话，只是死死盯着推送下方的发件人号码 —— 尾号是 “1688”。二叔这时凑过来看了眼，原本平静的脸色突然变了，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声音也带上了哽咽：“这号码... 是你妈当年特意挑的，非说‘1688’谐音‘一路发发’，吉利，想图个好彩头。当时营业厅的人说这个号是靓号，要多交两百块选号费，你妈跟人磨了半小时价，最后还差点跟人吵起来，说‘我一个退休老人，哪有那么多钱’...”
二叔的话还没说完，阿林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想起母亲生前总说自己节俭，买棵白菜都要货比三家，却在他买房时，毫不犹豫地把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都拿了出来。手机还在震动，拼多多的推送在锁屏上闪着光，仿佛母亲还在像往常一样，念叨着 “有优惠要赶紧抢，别浪费钱”。
灵堂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抽泣声。阿林握紧母亲的手机，指尖摩挲着泛黄的屏幕，心里又酸又疼 —— 原来母亲从未真正离开，她还在以这样的方式，提醒着他那些藏在琐碎日常里的爱。
“请家属行三鞠躬礼。” 司仪浑厚的声音在灵堂里回荡，打断了阿林纷飞的回忆。他僵硬地跟着人群弯腰，额头几乎碰到身前的供桌，鼻尖萦绕的檀香突然变得格外浓烈。弯腰的瞬间，身后传来几个远房亲戚压低的窃窃私语，像蚊子般钻进耳朵。
“淑芬姐走得也太突然了，前阵子家族聚餐还好好的。”
“听她邻居说，是舍不得开空调，三伏天闷在屋里中暑，才引发的脑溢血...”
“她儿子阿林不是在城里买房了吗？怎么不接她过去住？城里空调多方便，哪至于遭这份罪...”
每句话都像细小的针，扎在阿林心上。他攥紧了母亲的手机，指节泛白 —— 其实他早就想接母亲来城里，可母亲总说 “住不惯高楼，还是老房子舒服”，他以为母亲是真的喜欢老房子，却没料到是舍不得电费。
“各位亲友请用素斋。” 工作人员推着餐车过来引导，打破了灵堂的沉寂。亲戚们陆续起身往餐厅走，阿林落在最后，脚步像灌了铅。身后突然传来焚化炉运转的轰鸣声，沉闷的声响从走廊尽头传来，让他瞬间想起母亲最后一次住院时，监护仪发出的 “滴滴” 声，心脏猛地一缩。
“哥，等一下！” 小芸突然从后面追上来，拽住他的袖子，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姑妈的手机... 能不能给我留个纪念？我想以后想她了，还能看看手机上她的照片。” 她的眼眶红红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手机外壳上阿林小时候画的贴纸，那是当年母亲特意贴上去的，说 “看见这个就像看见阿林在身边”。
阿林喉咙发紧，正要把手机递过去，掌心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震动 —— 又是一条新消息。他低头一看，锁屏上跳出一条医院的短信通知：“【xx 市第一人民医院】周淑芬女士，您的体检报告已出，请于 3 日内到院领取，或登录官网查询。咨询电话：0xxx-xxxxxxx。”
“姑妈... 姑妈不知道体检结果有问题？” 小芸凑过来看见短信，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声音都变了调，“她不是说检查都好着吗？怎么会有没领的报告？”
阿林的脑子 “嗡” 的一声，上个月和母亲通电话的场景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当时母亲的声音轻快得像个孩子：“检查都好着呢，医生说我身体比年轻人还结实，你别总瞎操心。倒是你王阿姨说，小区门口超市的健步鞋在打折，我打算周末去看看，听说穿着特别舒服...” 原来那时母亲已经知道体检结果，却还在电话里装作轻松，怕他担心。
“阿林！你怎么还站在这？” 表姐的声音从餐厅门口传来，她挥着手招手，“法师说超度仪式上，要子女亲手烧纸钱，才能让逝者安心上路，你快过来准备！”
阿林猛地回过神，把手机塞进小芸手里，声音沙哑：“你先拿着，我去去就回。” 他快步往餐厅走，脚步却越来越快，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走廊里的檀香与消毒水气味再次交织，他想起母亲从未说出口的体检报告，想起她舍不得开的空调，想起她念叨了很久却没来得及买的健步鞋 —— 原来母亲的 “没事”，全是瞒着他的谎言，而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藏在琐碎的日常里，成了他永远的遗憾。
走到餐厅门口，他看见法师正拿着一叠黄纸，旁边放着打火机。阿林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伸手去拿黄纸 —— 他要亲手给母亲烧了这些纸钱，希望在另一个世界，母亲能不用再省着花钱，能住上有空调的房子，能穿上她喜欢的健步鞋，再也不用为他操心。
素斋的菜品摆了满满一桌，豆腐青菜散发着清淡的香气，却没人有胃口动筷子。三姨端着汤碗，小心翼翼地给阿林盛了碗冬瓜汤，汤勺碰撞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一边递过去一边念叨：淑芬这辈子最疼你，临走前三天还跟我打电话，说阿林胃不好，夏天总吃凉的，让我多提醒你喝热汤，别把胃熬坏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汤碗晃了晃，几滴汤洒在桌布上。
阿林接过汤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眼眶又开始发烫。他还没来得及回应，大伯突然放下筷子，指关节在桌面上敲了敲，发出
的声响：你们先别光顾着说这些，淑芬手机里那些购物链接，还有各种软件，你们都别乱点。现在的骗子就专门盯上这种情况，知道人走了，家属容易乱了分寸，趁机骗钱。 他皱着眉，语气严肃，显然是担心家里人吃亏。
我昨天试着登录她的淘宝账号，用她常用的密码居然登进去了。 二叔放下手里的馒头，插话道，她购物车还加着三件东西没下单，一件是给阿林买的养胃饼干，一件是她自己穿的薄外套，还有那个她念叨了好久的足力健老人鞋... 要不我们凑凑钱，把这几样东西买了？也算是了了她的心愿。
买什么买！ 大伯猛地放下筷子，瓷碗在桌面上磕出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筷子都动了动，人都走了，买这些东西还有什么用？浪费钱不说，看着还闹心，不如把她的账号都注销了，省得以后出麻烦！
我想买。 阿林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看着满桌沉默的亲戚，眼眶通红，妈说过... 上次电话里说，那个足力健的鞋底是防滑的，小区里好多阿姨都穿，她怕下雨天出门滑倒... 我想把它买下来。
餐厅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窗外的风声都变得清晰。远处焚化炉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机械声，阿林不经意间抬头，看见走廊尽头焚化炉的指示灯又转成了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带他过马路时，路口闪烁的交通信号灯，那时母亲总会紧紧牵着他的手，说 红灯停，等绿灯亮了再走。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母亲那台老手机的外壳，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他把手机掏出来放在桌上，锁屏界面是母亲去年生日时拍的自拍 —— 她穿着件红色的外套，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背景是家里阳台上种的月季花。手机背面还贴着张黄色的便利贴，上面是母亲工整的小楷，字迹清晰：充电器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记得充满电再放回去，那是她怕自己忘事，特意贴上去的。
哥... 小芸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声音带着几分犹豫，姑妈的微信号还登在我手机上，昨天还有她广场舞群的阿姨发消息问她怎么没去跳舞... 要不要在朋友圈发个讣告，跟大家说一声？
阿林看着手机屏幕上母亲的笑容，喉咙发紧，点了点头：发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文案我来写。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颤抖着，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母亲的微信号里，还留着上个月给他发的语音，说 小区门口的桃子熟了，等你周末回来给你带，可现在，他再也等不到母亲的桃子，只能通过这些冰冷的文字和语音，回忆她的声音。
三姨看着阿林的样子，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太难过，淑芬要是知道你这么惦记她，肯定会放心的。那个足力健，我们一起出钱买，就算是我们这些亲戚，帮她了了这个心愿。
大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没再反对。二叔见状，立刻掏出手机：我现在就去下单，地址填阿林家，到时候收到了，我们一起给淑芬烧过去，让她在那边也能穿上。
阿林看着亲戚们忙碌的身影，又看了看桌上母亲的老手机，便利贴上的字迹在灯光下格外清晰。他拿起汤碗，喝了口热汤，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冰凉的胃，却熨不平心里的遗憾 —— 原来母亲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都藏在购物车的商品里，藏在微信的语音里，藏在每一句 没事，你别担心 里，而他，却直到现在才明白。
阿林轻轻摇头，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点开了微信。置顶的聊天框依旧是母亲的头像 —— 一只抱着胡萝卜的兔子，还是他去年帮母亲设置的。点开聊天记录，最新一条语音停留在五天前，时长 1 分 23 秒。他按下播放键，母亲温和的声音立刻在安静的餐厅里响起，带着几分雀跃：“阿林啊，今天去菜市场，看见有卖新鲜笋干的，是你最爱吃的那种嫩笋，我买了两大包，晒在阳台上了，等你周末回来拿啊。” 语音结尾，还跟着三个咧嘴笑的表情，像母亲生前笑起来时眯成缝的眼睛。
阿林把手机贴在耳边，反复听了三遍，仿佛母亲还在身边跟他说话。他想起小时候，每次母亲做笋干烧肉，他都能吃两大碗米饭，母亲总笑着说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可这个周末，他再也没办法回去拿笋干了，阳台上晒着的笋干，大概还在等着它的主人。
“各位家属请到骨灰领取处，周淑芬女士的骨灰已经准备好了。” 工作人员的声音从餐厅门口传来，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却像一把锤子，敲碎了餐厅里短暂的平静。
阿林猛地回过神，慌忙把手机揣回口袋，起身时动作太急，膝盖撞到了桌腿，发出 “咚” 的一声闷响。他没顾上揉，快步往门口走，刚走到走廊，口袋里的手机又亮了起来 —— 这次是天气预报推送，蓝色的通知栏格外显眼：“明日晴，气温 28-35c，紫外线强，注意防暑降温。”
“要是上周... 要是有人提醒她别省着开空调就好了。” 表姐突然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她总说老房子通风，吹吹风扇就够了，我上周还跟她吵架，说她固执，早知道... 早知道我就强行给她装个新空调了。”
三姨拍着表姐的背，自己的眼眶也红了：“不怪你，谁能想到会这样... 淑芬就是太会过日子了，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从来没为自己活过。”
阿林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像被灌满了铅。他掏出手机，想把天气预报关掉，手指却在振动模式的开关上顿住 —— 他摸到机身侧面有凹凸不平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他把手机翻过来，才发现后壳边缘用透明胶带粘着一张小小的白色纸条，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一行字：“维修电话：138xxxx1688”，字迹有些歪歪扭扭，却是母亲的笔迹。
“这是...” 二叔凑过来看，看清纸条上的内容后，声音也低了下来，“上个月她手机不小心摔了，屏幕裂了道缝，我让她去官方售后修，她非要找巷口那家小维修店，说老板人好，收费便宜，还说这个号码尾号是 1688，跟她手机号一样吉利，能图个好彩头。” 二叔叹了口气，“后来修好了，她还跟我炫耀，说只花了五十块，比售后便宜一半。”
阿林小心翼翼地揭下纸条，叠好放进钱包里，像是珍藏一件稀世珍宝。他想起母亲每次修完东西，都会把维修电话记下来，说 “下次坏了还找这个人，放心”。可现在，手机还能用，母亲却再也用不上了。
走到骨灰领取处，工作人员捧着一个深棕色的骨灰盒，上面刻着简单的莲花图案。“家属请确认信息。” 工作人员把骨灰盒递到阿林面前，“周淑芬女士，享年 62 岁，没错吧？”
阿林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骨灰盒。盒子很轻，却又重得让他几乎握不住 —— 这里面，装着他最爱的母亲。他低头看着骨灰盒上的莲花，突然想起母亲最喜欢莲花，家里的搪瓷盆里，每年夏天都会开着粉色的荷花，母亲总说 “莲花干净，看着心里舒服”。
“妈...” 阿林哽咽着，泪水滴在骨灰盒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们回家了。”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微信消息提示音。阿林没有去看，他想起母亲总说：“手机响了要马上接，万一别人有急事找你呢？” 以前他总嫌母亲唠叨，有时候看到陌生号码还会直接挂断，可现在，他多希望手机再响一次，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回程的车是二叔找的，一辆黑色的轿车，行驶在傍晚的街道上。车窗开着，风带着夏日的燥热吹进来，卷起阿林额前的头发。小芸坐在副驾驶，突然转过头，看着后座的阿林说：“哥，我刚才登录姑妈的拼多多账号，看见里面还有张 20 元的优惠券，是满 100 减 20 的，明天就过期了...”
阿林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行道树，树叶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恍惚间，他好像看见母亲站在人行横道的那头，穿着她常穿的蓝色碎花衬衫，手里拎着菜篮子，像二十年前他上小学时那样，对他挥手：“阿林，慢点跑，等绿灯亮了才能过哦！” 那时候，母亲总会提前在路口等他，手里还会拿着一根糖葫芦，说 “放学了，吃点甜的”。
“要买吗？” 小芸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她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是足力健老人鞋的商品页面，“那双鞋原价 129 元，用了优惠券只要 109 元，姑妈的购物车还在，直接下单就行。”
阿林沉默了几秒，然后坚定地说：“买。” 他顿了顿，补充道，“买两双，一双 37 码，一双 42 码。”
“买两双？” 二叔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有些疑惑地问，“42 码是你的码数吧？你也穿老人鞋？”
阿林轻轻抚摸着腿上的骨灰盒，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妈总说，下雨天路滑，老人鞋防滑。我买一双，以后下雨天穿，就当是妈在提醒我小心路滑。” 他想起母亲每次下雨送他上学，都会把自己的雨鞋让给他穿，说 “我走得慢，没事”，现在，他想穿着和母亲一样的鞋，走母亲走过的路。
小芸眼眶一红，立刻点头：“好，我现在就下单，地址填你家，明天应该就能到。” 她低头在手机上操作，手指却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车驶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信号灯正好由绿转红，司机缓缓停下。阿林看着窗外的红灯，想起小时候母亲教他的 “红灯停，绿灯行”，想起母亲牵着他的手过马路的样子，泪水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大概是拼多多的下单成功提示，可这次，他没有伸手去掏 —— 他知道，母亲的牵挂，已经装在了这两双鞋里，装在了每一个与母亲有关的回忆里，再也不会消失。
车继续行驶，夕阳渐渐落下，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阿林抱着骨灰盒，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母亲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阿林，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等绿灯亮了才能过”“妈买了你最爱吃的笋干”... 这些话语，像温暖的光，照亮了他往后的路。
回到家，阿林把母亲的骨灰盒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旁边摆上母亲的照片和她最喜欢的莲花。他打开母亲的淘宝账号，看着购物车里的养胃饼干和薄外套，下单买了下来。他想，养胃饼干他可以吃，薄外套可以捐给需要的人，就当是母亲还在做着好事。
晚上，阿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拿起母亲的老手机，解开锁屏，里面存着很多照片 —— 有他小时候的照片，有母亲和广场舞队友的合影，还有阳台上晒着的笋干、月季花... 他一张一张地看，仿佛在翻阅母亲的一生。
凌晨一点，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阿林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他想起母亲说的 “手机响了要马上接”。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请问是周淑芬女士的家人吗？我是她的邻居张阿姨，她上周帮我代收的快递，我还没来得及还她...”
阿林握着手机，声音哽咽：“张阿姨，我妈... 我妈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张阿姨的哭声：“怎么会... 上周她还跟我一起买菜，说要给你晒笋干... 她是个好人啊。”
阿林安慰了张阿姨几句，挂了电话后，再也忍不住，趴在枕头上失声痛哭。他想起母亲生前帮助过的那些邻居，想起母亲总说 “远亲不如近邻”，想起母亲这一生，都在默默地付出，却从未求过回报。
第二天早上，阿林被快递电话吵醒。他下楼取快递，是两双足力健老人鞋，一双粉色，一双黑色。他把粉色的那双放在母亲的骨灰盒旁边，黑色的那双穿在脚上，鞋底软软的，很舒服。他走到阳台上，看着母亲晒在那里的笋干，阳光照在笋干上，泛着金色的光。
“妈，鞋到了，很舒服。” 阿林轻声说，“笋干我会好好收着，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跟你说说话。”
风轻轻吹过，阳台上的笋干轻轻晃动，像是母亲在回应他。阿林站在阳台上，看着远方，心里暗暗发誓，以后要带着母亲的牵挂好好生活，不辜负母亲的期望。他知道，母亲从未真正离开，她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化作吹过的风，化作阳台上的笋干，永远陪伴在他身边。
下午，阿林带着母亲的骨灰，去了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公园。公园里的荷花正在盛开，粉色的花朵在绿叶的衬托下格外美丽。他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把母亲的骨灰盒轻轻放在石凳上，旁边摆上那双全新的粉色足力健老人鞋。
“妈，你看，这里的荷花都开了，跟家里的一样好看。” 阿林坐在石凳上，轻声说着话，“我把你喜欢的鞋带来了，以后你可以穿着它，在公园里散步，再也不用担心下雨天路滑了。”
他从包里拿出母亲的老手机，打开微信，给母亲的聊天框发了一条消息：“妈，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少喝凉的，你放心。”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他知道母亲看不到，但他还是想跟母亲分享自己的生活。
夕阳西下，公园里的人渐渐少了。阿林小心翼翼地抱起骨灰盒，穿上那双黑色的足力健老人鞋，慢慢往家走。鞋底踩在石板路上，发出 “沙沙” 的声音，像是母亲在陪着他走路。
走到小区门口，他看见卖笋干的摊位还在，摊主阿姨正在整理笋干。他走过去，买了一包，和母亲买的一样的嫩笋。“阿姨，麻烦帮我晒得干一点，我要留着慢慢吃。”
摊主阿姨笑着说：“放心吧，保证晒得跟你上次来买的一样好。”
阿林愣了一下，才想起上次来买笋干的是母亲。他笑了笑，转身往家走，手里拎着笋干，怀里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脚上穿着和母亲一样的鞋，仿佛母亲从未离开，还在他身边，陪着他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回到家，阿林把笋干晒在阳台上，和母亲晒的放在一起。他打开母亲的拼多多账号，看着那张已经过期的优惠券，心里却暖暖的 —— 母亲的爱，从来不会过期，它会像阳台上的笋干一样，在时光里慢慢沉淀，成为他一生中最珍贵的宝藏。
晚上，阿林做了笋干烧肉，味道和母亲做的一样。他盛了一碗，放在母亲的照片前：“妈，尝尝，还是你教我的做法，很好吃。” 他自己也盛了一碗，慢慢吃着，仿佛母亲还在对面看着他，笑着说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手机突然响了，是小芸打来的：“哥，姑妈的广场舞群里，阿姨们都在问她什么时候回去跳舞，我跟她们说了情况，她们说下周要来看望你，给你带点她们做的菜。”
阿林心里一暖：“好，谢谢她们，我在家等她们。”
挂了电话，阿林看着手机屏幕上母亲的头像，突然觉得，母亲虽然走了，但她的爱和善良，还在影响着身边的人。他拿起手机，点开母亲的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妈，我会带着你的爱，好好生活，你放心。” 配图是阳台上晒着的笋干和两双足力健老人鞋。
没过多久，评论区就热闹起来，母亲的广场舞队友、邻居、亲戚都在评论里安慰他，说着母亲生前的好。阿林一条一条地回复，仿佛在和母亲的朋友们一起，回忆着母亲的一生。
夜深了，阿林把母亲的老手机放在枕头边，就像母亲还在身边陪着他睡觉。他闭上眼睛，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母亲牵着他的手，在路口等绿灯，手里拿着一根糖葫芦，笑着说：“阿林，等绿灯亮了，我们就回家吃笋干烧肉。”
梦里的阳光很暖，不是盛夏那种刺眼的灼热，而是像春日里刚晒过被子的温度，裹着淡淡的皂角香，轻轻落在阿林的脸上。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老家院子里的石凳上，膝盖上搭着母亲织的米白色毛线毯 —— 那是母亲前年冬天织的，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是她熬了十几个夜晚的成果，当时母亲还笑着说 “年纪大了，眼睛花了，织得不好看，你别嫌弃”。
石凳旁边的老槐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碎金子。不远处的搪瓷盆里，粉色的荷花正开得热闹，荷叶上沾着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光，和母亲生前种的那盆一模一样。
“阿林，快过来吃西瓜，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凉丝丝的。”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带着熟悉的温和。阿林猛地转头，看见母亲正端着一个青花大碗从屋里走出来，碗里装着切好的西瓜，红色的瓜瓤里嵌着黑色的籽，看着就甜。母亲穿着那件蓝色碎花衬衫，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簪挽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像被阳光熨平了似的，显得格外柔和。
阿林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地跑过去，想要抱住母亲，可手却穿过了母亲的身体 —— 他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梦里。可母亲好像没察觉，只是把大碗递到他面前，笑着说：“愣着干什么？快吃啊，一会儿就不凉了。”
阿林接过碗，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冰凉的甜意瞬间在嘴里散开，和他小时候吃的味道一模一样。那时候，每到夏天，母亲都会把西瓜放进井里冰镇，傍晚的时候捞出来，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西瓜、聊天，是他童年最快乐的时光。
“妈，你怎么不在屋里待着？外面太阳这么大。” 阿林一边吃西瓜，一边问道，眼眶却已经红了。他多想让这个梦一直做下去，多想再和母亲好好说说话。
母亲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拿起一把蒲扇，轻轻给阿林扇着风，蒲扇上印着的荷花图案已经有些褪色，却是母亲用了十几年的老物件。“屋里闷，院子里有风，凉快。” 母亲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疼爱，“你最近是不是没好好吃饭？看你瘦了好多。”
阿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知道，母亲一直最担心他的身体，以前他在外地工作，母亲每天都会打电话问他 “吃饭了吗”“睡得好吗”，他总嫌母亲唠叨，可现在，再也没人会这样牵挂他了。“妈，我好好吃饭了，就是最近有点忙。” 阿林强忍着眼泪，笑着说。
母亲没有拆穿他的谎言，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小时候他受委屈时那样，温柔地安慰：“忙归忙，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让妈担心。你胃不好，少喝凉的，夏天再热，也要喝热汤。”
阿林点点头，嘴里的西瓜突然变得有些咸 —— 是眼泪掉进了碗里。他看着母亲的笑容，那笑容很甜，像小时候母亲给他买的糖葫芦，裹着一层厚厚的糖霜，甜到了心里。他知道，这是母亲在告诉他，她很好，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没有病痛，没有牵挂，让他不要担心。
“妈，我买了两双足力健，一双粉色的，一双黑色的。粉色的放在你身边了，黑色的我穿着，以后下雨天，我就穿着它走路，再也不怕滑了。” 阿林轻声说，像是在跟母亲汇报自己的生活，“你阳台上晒的笋干，我收起来了，昨天我做了笋干烧肉，味道和你做的一样，很好吃。”
母亲听着，脸上的笑容更浓了，她伸手摸了摸阿林的头，手指的温度很暖：“好，好，阿林长大了，会照顾自己了，妈就放心了。”
阿林闭上眼睛，感受着母亲的抚摸，心里充满了温暖。他知道，这个梦总有醒来的时候，但母亲的爱，会一直陪伴着他。他会带着母亲的爱，好好生活，按时吃饭，少喝凉的，不再让母亲担心；他会把母亲的老手机好好珍藏，把那张维修电话纸条放在钱包里，把母亲的照片摆在客厅里，就像母亲还在身边一样；他会带着母亲的善良，去帮助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就像母亲生前那样，默默付出，不求回报。
因为他知道，母亲从未离开。她永远在他心里，在他每次想起母亲时的眼泪里，在他每次吃笋干烧肉时的思念里；她在他走过的每一条路上，在他穿着黑色足力健走过的石板路上，在他回家时经过的十字路口上；她在他吃过的每一顿饭里，在他喝的每一碗热汤里，在他吃的每一块西瓜里；她在他穿的每一双鞋里，在他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里，在他盖的每一条被子里。
母亲的爱，就像梦里的阳光，永远温暖，永远明亮，成为他一生中最温暖的牵挂。无论他以后走多远，遇到多大的困难，只要想起母亲的笑容，想起母亲的叮嘱，他就有了前进的勇气，因为他知道，母亲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阿林渐渐醒了。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和梦里的阳光一样暖。他摸了摸枕头边的老手机，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他和母亲的微信聊天界面。他拿起手机，按下播放键，母亲的声音又在房间里响起：“阿林啊，今天去菜市场，看见有卖新鲜笋干的，是你最爱吃的那种嫩笋，我买了两大包，晒在阳台上了，等你周末回来拿啊。”
阿林笑了笑，擦干眼角的泪水，起身下床。他走到阳台上，看着母亲晒的笋干，阳光照在笋干上，泛着金色的光。他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他要带着母亲的爱，好好生活，不辜负母亲的期望，因为母亲从未离开，她永远在他心里，陪伴着他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