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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1:47,月光像被橡皮擦蹭过的铅笔印,模糊地晕在自习室的窗棂上。那光亮并不透彻,带着毛边,仿佛隔着磨砂玻璃看一个褪了色的梦,勉勉强强地泼洒进来,在冰冷的地砖上摊成一片稀薄的、银灰色的水渍。空气里只剩下中央空调沉闷的呼吸声,以及荧光笔尖划过纸张时那种干燥的、细微的沙沙声,像昆虫在啃噬时间。

王丹丹的荧光笔在阿林的论文上划出第七道黄线,那黄色在惨白的节能灯下显得异常刺眼,像一道凝固的胆汁。就在笔尖停驻的瞬间,伴随着她喉咙里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墙角那台老旧的柜式空调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咔”,仿佛某个疲惫不堪的金属关节终于宣告脱臼,随即,代表制热的那点微弱红光倏地熄灭,只留下一片死寂和迅速开始渗入骨髓的寒意。

“主语从句缺引导词。”她用指关节敲了敲纸面,声音低沉,带着熬夜带来的沙哑,像奶茶杯底最后几块迟迟不化的冰块,相互撞击时发出沉闷的响动。这声音在骤然安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阿林的视线胶着在那个被醒目黄圈禁锢住的“which”上,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试图咽下某种哽住的东西。“这个……不能直接用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迟疑,还有一丝被连续挑错后积累起来的、细微的烦躁。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羊毛衫的领口摩擦着下颌,发出窸窣的声响。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混合着廉价烟草的涩味、还有油墨未干的打印纸特有的化学气味,淡淡地飘散过来。这味道不讨喜,却真实地勾勒出一个在便利店值完夜班、又匆匆赶来改论文的年轻人的轮廓。

“英语不是中文。”丹丹的笔尖悬在另一个词——“economical”——的上方,准备继续指出错误,却突然顿住了。她的目光在那个单词上停留了几秒,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线牵住,然后缓缓抬起,透过有些滑到鼻梁中段的眼镜看向阿林。“等等,”她镜片后的眼睛因疲惫而显得有些放大,但此刻却闪过一丝探究的光,“你昨天在便利店,是不是也用错这个词了?”

阿林愣了一下,记忆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拽回了十几个小时前。他努力在充斥着论文术语和咖啡因的大脑里搜寻,画面模糊地聚焦在亮得刺眼的便利店灯光下,蒸包机氤氲的热气,以及关东煮锅里翻滚的汤料。“有吗?”他皱起眉,努力回忆,“我说……我说促销的关东煮很‘econimic’……”他甚至连发音都带着不确定,把“economical”说成了更接近“economic”的音,还漏了一个音节。

“‘Economic’和‘economical’是两回事。”丹丹纠正道,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是陈述事实。但她的荧光笔笔尖无意识地在“economical”这个单词旁边轻轻点着,黄色的墨水在纸张纤维上慢慢洇开,形成一个小小的、星芒状的污迹。她试图找一个贴切的、能让阿林瞬间明白的例子。“就像……”她张了张嘴,一个比较刚要脱口而出,却意外地卡住了。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是熬夜带来的干涩?还是这种日复一日、近乎机械的辅导所积累的疲惫?抑或是,眼前这个连基础词汇都混淆不清的男生,与他论文里试图探讨的、那些略显宏大的经济学概念之间,存在着一种让她瞬间失语的荒诞反差?她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不仅仅是对英语语法,更是对某种沟通上的隔阂。

她垂下眼,正好呼出一口长气。冬夜冰冷的空气让这口气瞬间凝结成一小团白雾,扑在她厚厚的镜片上。视野立刻变得一片模糊,眼前阿林那张带着困惑和倦容的脸,桌上摊开的、布满红黄蓝三色批注的论文,还有窗外那抹奄奄一息的月光,全都扭曲、融合,变成了一片混沌的光斑。这片模糊,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她此刻脸上可能流露出的任何一丝复杂神情——那里面或许有无奈,有一点点不耐烦,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极其微小的关切。

自习室陷入了更深的寂静。空调停止运转后,寒冷开始显形,像无声的潮水,从脚底慢慢漫上来。窗棂上那抹月光,似乎也更淡了。

阿林看着她镜片上的白雾生成又缓缓消退,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他伸手摩挲着论文的页脚,纸张边缘已经有些卷曲毛糙。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并不完全尴尬,更像是一种共同跋涉在深夜荒原上的旅人之间,因极度疲惫而达成的休战。

丹丹终于抬起手,用指尖擦了擦镜片。世界重新变得清晰。她没有再看阿林,而是将目光落回论文,笔尖避开那个星芒状的墨渍,指向下一行。

“这里,”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但似乎比刚才更轻了一些,“倒装句的用法,也错了。”

窗外的月亮,终于彻底沉入了高楼之后。自习室里,只剩下荧光笔划过纸张的声音,以及两个人清浅的、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对抗着越来越浓的寒意和漫漫长夜。这漫长的夜晚,才刚过一半,而六千字的论文,还有无数个需要厘清的“经济”与“节约”、“哪个”与“什么”在等待着他们。这不仅仅是语言的修正,更像是在一片混沌的思维迷宫中,笨拙地共同寻找一个出口,每一次停顿、每一次纠错,都是迷宫中一次微小的转向。而在这个特定的、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凌晨,这个过程被无限地拉长了。

丹丹的笔尖在纸面上移动,画出箭头,写上旁注,偶尔停下来查一下手机上的词典。她的思维开始因为疲劳而有些发散。“Economic”关乎宏观的整体,一个国家的运行,看不见摸不着的规律;而“economical”则具体到一杯关东煮的价钱,一件毛衣的性价比,一次出行是否选择步行而非打车。这其间的差别,何尝不像是她与阿林所处的世界?她沉浸在词汇和语法的精确性里,追求结构的完美,像在搭建一座晶莹剔透但可能脆弱的玻璃城堡;而阿林,他的生活似乎更贴近“economical”的那一面,是实实在在的、需要精打细算的生存,是便利店深夜的灯光,是廉价烟草,是这篇为了毕业、为了某个或许并不清晰的未来而不得不完成的论文。这两种“经济”,如何在同一个句子里共存?又或者,它们本就不该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

“你看,”她再次开口,试图换一种方式,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而更显干涩,“‘the reason which he gave was unconvincing.’ 这里缺了‘for which’或者‘why’。少了这个桥梁,意思就断了,读者会掉进河里。”她试图用一个形象的比喻。

阿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跟着她的笔尖,但眼神有些飘忽。他也许在想的是便利店交接班的时间,或者是下个月到期的房租。语法规则于他,可能就像天书般缥缈,远不如一份即将过期的打折便当来得真实。

丹丹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一种混合着挫败感和某种类似怜悯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休息五分钟吧。”她说,“我去接点热水。”

她拿起桌上那个印着卡通猫咪的保温杯,走向走廊尽头的饮水机。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格外响亮。热水滚入杯子的声音带来一丝暖意。她看着窗外,这个城市的大部分区域已经陷入沉睡,只有零星的灯火像海上的浮标。她想起自己也曾像阿林一样,在无数个这样的深夜里,为了各种考试和论文挣扎。那种被deadline追赶的焦虑,那种对不确定未来的惶恐,是相通的。只不过,她走过来了,而阿林,还深陷其中。

回到自习室,阿林正望着窗外发呆,侧脸在残余的月光映照下,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褪去了平时的些许潦草。丹丹把一杯热水分给他一半,倒进他那个印着便利店logo的纸杯里。

“谢谢。”阿林接过,双手捧着,汲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

温暖的水流似乎稍稍缓解了紧绷的神经。再次坐下时,气氛微妙地缓和了一些。

“那个词,”阿林忽然主动提起,“‘economical’,到底怎么用才对?”

丹丹有些意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两个句子:“Growing the economy is the governments priority.” 和 “this car is very economical on fuel.”

“一个关乎国计民生,一个关乎柴米油盐。”她解释道,“就像……你论文里研究区域经济政策,那是‘economic’;你说买促销关东煮划算,那是‘economical’。”

这一次,阿林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终于摸到了一点门道。“哦……好像有点明白了。就是大和小、整体和具体的意思?”

“可以这么粗略理解。”丹丹点点头。这种一点即通的瞬间,是这种枯燥辅导中难得的奖赏。

他们继续下去。批改的速度似乎快了一点。阿林开始会主动问“这里是不是该用完成时?”或者“这个形容词放在句首是不是有点奇怪?”。丹丹不再只是划线和给正确答案,她会尽量解释背后的逻辑,尽管她知道,这些规则对于阿林而言,可能考完试就会迅速遗忘。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的天际线开始泛起一丝极淡的、类似鱼肚白的灰蓝色。凌晨最寒冷的时刻即将过去。

论文翻到了最后一页。丹丹划上最后一个标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肩膀都僵硬了。阿林也像打了一场硬仗,瘫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

“差不多了。”丹丹说,声音里充满了倦意,“剩下的就是按标记修改,注意格式。”

“嗯。”阿林应了一声,沉默片刻,低声说,“……谢谢你,丹丹姐。耽误你到这么晚。”

丹丹摇摇头,开始收拾桌上散落的笔和便签。“没事。”

他们一起走出自习室,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天空是那种将明未明的黛青色,街道空旷寂静,只有早班的清洁工在远处挥舞着扫帚,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

“请你吃早饭吧?”阿林搓着手,呵出白气,“路口那家豆浆店应该开门了。”

丹丹本想拒绝,但胃里的空虚感和周围的寒意让她改变了主意。“好。”

走向豆浆店的短短一段路,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但那种因共同熬过漫长黑夜而产生的、微妙的同盟感,取代了先前辅导时的紧张和隔阂。热豆浆的香气从店里飘出来,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

坐在简陋的餐桌前,捧着烫手的豆浆碗,丹丹看着对面阿林狼吞虎咽地吃着油条,忽然觉得,那些纠结的语法、易混的词汇,在这清晨第一碗热腾腾的豆浆面前,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语言是桥梁,但有时候,共同经历的某一个疲惫而真实的凌晨,或许是比语言更基础、更坚韧的粘合剂。

天,快亮了。而新的一天,连同它必须面对的所有“经济”或“节约”的问题,才刚刚开始。这个夜晚,如同那被橡皮擦蹭过的月光,模糊却真实地存在过,留下了超过六千字的痕迹,不仅仅在论文纸上,更在两个人疲惫却依然跳动的心上。这痕迹,关于坚持,关于沟通的困难与可能,关于在冰冷长夜里,两个孤独个体之间,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真实的相互依偎。

阿林伸手按住被荧光笔划得斑驳的纸页,这个动作有些突然,带着一种试图阻止错误继续发生、或是想要抓住一点确定性的急切。他的小指边缘不经意地擦过王丹丹冻得僵硬的指尖。那触碰极其短暂,像一片冰冷的羽毛掠过,却因为两人皮肤上都带着深夜的寒意,反而激起一种奇异的、微弱的触电感。丹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

“你睫毛结霜了。”阿林的声音很低,带着熬夜的沙哑,这句话不像是指出事实,更像是一句梦呓般的观察,打破了之前只围绕语法展开的沉闷空气。

丹丹怔了一下,随即感到眼眶周围确实有种冰冷的湿润感。是刚才呼出的白气凝结在了睫毛上吗?她有些狼狈,下意识地想要掩饰这种被对方仔细观察的微妙不适。“专心改论文。”她的语气试图恢复平时的冷静,但尾音略显急促。她摘下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仿佛这样就能擦掉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和指尖残留的异样感。

然而,视野清晰后,她看到的第一个景象,是阿林镜框边缘凝结的细小水珠。暖气停歇后,室内的低温让他们每一次呼吸都化作白雾,此刻那些更细微的水汽正悄无声息地附着在一切冰冷的物体表面,包括他的眼镜腿和镜框边缘。那些细密的水珠,让他看起来……像被密封在鱼缸玻璃后的标本,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静止的脆弱感。这个念头让丹丹心里莫名地一揪。

就在这时,二楼图书馆阅览区传来一阵沉闷的、轮子碾过地面的声音,咕噜咕噜,由远及近,又缓缓远去。在这死寂的凌晨,这声音被放得极大,带着某种笨重而坚持的节奏。

阿林抬起头,侧耳听了听,嘴角扯出一个疲惫的、近乎微笑的弧度:“保洁阿姨的‘哈欠声’又来了。”他给这噪音起了个名字。每天凌晨这个时刻,保洁员开始打扫二楼,推车的声音规律响起,像这个沉睡建筑物打出的一个又一个疲惫的哈欠。

这个小小的、带着点私密感的比喻,让丹丹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毫米。她没接话,目光却无意中扫过阿林摊开在桌上的笔袋。拉链没有完全合拢,露出一角亮绿色的包装纸,是那种廉价的、带着强烈薄荷味的硬糖。

“你什么时候开始吃这个的?”她问,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她记得阿林以前偏好甜腻的碳酸饮料和巧克力棒,对这种提神醒脑的薄荷糖向来不屑一顾。

阿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注意到这个。他伸手从笔袋里摸出那颗糖,绿色的糖纸在灯光下反着光。“上次,”他一边慢吞吞地剥开糖纸,一边说,声音混在糖纸窸窣的脆响里,“上次你说我语法错误多得让人头晕。”糖纸剥开,一股尖锐清凉的薄荷味瞬间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原本的烟草和油墨气息。“网上说,”他把白色的糖粒丢进嘴里,脸颊一侧微微鼓起,“薄荷糖能提高注意力。”

那糖纸的窸窣声在过分安静的自习室里被放大,清晰得仿佛响在耳膜上。丹丹看着他把糖塞进嘴里,腮帮子动了一下,像只偷偷储食的仓鼠。她想起上次辅导时,自己确实因为论文里层出不穷的基础错误而有些情绪失控,说了一句重话:“阿林,你的语法错误多得让我看久了都头晕。” 当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把论文往回拉了拉。原来,他记下了,还试图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提高注意力”。

一种复杂的情绪漫上丹丹心头,有点好笑,又有点说不清的……酸涩。她移开目光,重新聚焦在论文上,笔尖精准地戳向那个第三次出现的错误拼写“econimic”。“第几次了?”她问,声音刻意保持平静,指着那个顽固的错误。

阿林顺着她的笔尖看去,愣了一下,随即突然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发出了一声压抑着的、气音般的笑声。他抬起头时,眼睛里带着熬夜的血丝,却亮得惊人,那颗小小的虎牙不小心磕到了下唇,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你数了?”他问,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和一种奇怪的、被逗乐了的情绪。

丹丹被问得一噎,脸上有些发烫。她确实注意到了,甚至在心里默数过,这已经是这篇论文里第七次还是第八次出现这个混淆了。她为什么要数这个?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证明他无可救药?还是为了证明自己辅导的艰难?这个认知让她有些心烦意乱。

她下意识地转头想避开阿林的视线,却看到了旁边冰冷的玻璃窗。窗户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清晰地映出他们两人的影子:她微微蹙着眉,手里还拿着笔;阿林侧着头看她,嘴角似乎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笑意。两个人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交叠在一起,轮廓模糊,却有一种奇异的亲密感。也正是在这映象里,丹丹才发现,自己平时一丝不苟别在耳后的发卡,不知何时滑落到了耳垂下方,几缕碎发垂了下来,那发卡孤零零地斜挂着,像一艘不小心搁浅在耳畔的小船。

这小小的不整齐,在此刻显得格外碍眼,仿佛是她内心某种失序的外在体现。一种想要重新掌控局面的冲动涌了上来。

“重来!”她几乎是有些赌气地说道,一把抓起旁边的红色签字笔,不是常用的那支荧光笔,而是批改错误时用的、颜色最刺目的红笔,在论文第一页的顶端,用力画了一个巨大而潦草的“F”。那个字母像一道伤口,狰狞地刻在标题上方。

空气瞬间凝固。阿林脸上的笑意僵住了,他看着那个“F”,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然而,他并没有像丹丹预想的那样沮丧或争辩,而是缓缓抬起手,指向窗外。

“下雪了。”他说。

丹丹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不知何时,细密的雪粒开始飘落,悄无声息。它们粘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没有立即融化,而是堆积起来,很快就在玻璃上蒙了一层白蒙蒙的纱。那些雪粒细小而密集,看起来……就像被人用力揉碎了的白色修正带,试图涂抹掉窗外那个黑暗的世界。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的沉默与之前不同,不再充满紧张的批判感,而是被窗外无声飘落的雪缓和了,多了一丝静谧的、近乎梦幻的气息。

阿林开始默默地收拾桌上散乱的论文草稿和参考书,动作很慢。丹丹看着他整理,目光无意中扫过论文扉页。因为收拾的动作,扉页翘起了一角,露出了下面夹着的一张照片的小半边。

尽管只看到一半,丹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去年秋天院系辩论赛后的合影。照片上,人群熙攘,她站在画面一侧,脸上带着获胜后的兴奋和一丝惯有的严肃,正伸出手指,点着阿林手里拿着的一张纸——那是她赛前帮他梳理论点时,顺手列出的他陈词中可能出现的语法错误清单。照片上的阿林,笑得有点傻气,对着她的“指责”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原来,他把这张照片夹在了论文扉页后面。

丹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个巨大的、红色的“F”,在眼前微微晃动,忽然变得无比刺眼。它评定的,似乎不仅仅是一篇漏洞百出的论文。

雪,静静地下着。自习室的灯光在积雪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长夜仍未尽头,但某种东西,已经在无声中悄然改变。这改变细微如雪落,却足以让这个寒冷的凌晨,变得有些不同。这不同,关于一个被数过的错误,一颗薄荷糖的由来,一个交叠的倒影,一艘搁浅的发卡小船,一道过于严厉的红叉,以及一张藏在论文扉页之下、记录着某个瞬间的照片。所有这些碎片,在这个下雪的凌晨,被无限放大、拉长,共同编织成超过六千字的、无声的叙述。

“明天继续。”丹丹把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飞快地塞进羽绒服口袋,指尖立刻触碰到两枚方正的、边缘锐利的小小硬块。是薄荷糖。刚才在便利店买咖啡时,鬼使神差地,就从收银台旁边的糖果架上顺手拿了两颗,和零钱一起塞进了口袋。此刻,糖纸冰凉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仿佛某个隐秘的心思被突然戳破。

就在这时,保安例行巡逻的手电光柱又一次慢吞吞地扫了过来,像一把迟钝的光刀,切割着自习室门口的昏暗。光线掠过阿林的脸,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就在光柱即将移开的刹那,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迅速解下自己脖子上那条灰扑扑、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的羊绒围巾,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和洗衣粉混合的气息,有点笨拙地、几乎是“甩”一般地搭到了丹丹的肩上。

“‘丹丹老师’,”他同时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试图掩饰什么的故作轻松,甚至有点嬉皮笑脸,但语速却比平时快了一点,“这次错误率,我算了,比上周降低了百分之十二。”他像个汇报成绩等待表扬的小学生,又像个在谈判中急于抛出有利数据的商人,试图用这个数字来抵消刚才那个巨大的红色“F”带来的压迫感,也为这个突兀的赠予围巾的行为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围巾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一种温暾的、带着年轻男子气息的暖意,瞬间包裹住了丹丹被寒冷浸透的脖颈。这温暖来得太突然,太直接,让她整个人都僵了一下。“谁准你叫我老师……”她的抗议声闷在了厚实柔软的羊绒织物里,听起来含糊不清,毫无威慑力,反而像是在喃喃自语。她想把围巾扯下来还给他,但手指触及那片温暖时,却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寒冷使得这点温暖变得无比诱人,也让她内心的挣扎显得格外无力。

阿林似乎并没期待她的回应,或者说,他不敢期待。做完这一切,他几乎是立刻转身,迈开长腿,一头扎进了愈发密集的雪幕中。“我先走了!明天见!”他的告别语飘散在风里。

雪真的下大了。不再是之前细碎的雪粒,而是成片的、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无声地覆盖整个世界。阿林奔跑的背影在浓密的雪中很快变得模糊,他跑动的姿势并不好看,甚至有些踉跄,像一支写歪了的、试图连接两个分离词语的连字符,跌跌撞撞地,一次次撞碎路灯投下的、昏黄而温暖的光晕。那光晕被撞碎,又弥合,再次被撞碎,在他的身后留下一条动荡的光影轨迹。

丹丹独自站在图书馆门口冰冷的台阶上,没有立刻离开。围巾的暖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过来,驱散着颈间的寒意。她望着阿林消失的方向,怔怔地呵出一大团白雾,那白雾在雪夜中久久不散。突然,她像猛地从梦中惊醒,双手拢在嘴边,朝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雪幕尽头喊道:“喂!你论文里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又少写了一个 ‘n’!”

这声呼喊划破了雪夜的寂静,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仿佛这个遗漏的“n”是此刻天底下最紧要的事情。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传播,被雪花吸收,显得有些单薄。

过了几秒,或许更久,从很远的地方,风雪声的间隙里,隐约传来了阿林模糊不清的回应,断断续续,像是被风吹散了的纸片:“……知道了……下次……请你吃关东煮补偿……”

关东煮。又是关东煮。这个词和他之前混淆的“economic”与“economical”古怪地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属于阿林的、带着便利店气息的、笨拙的承诺方式。丹丹站在原地,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围巾上,悄然融化。她把手伸进口袋,紧紧捏住了那两颗薄荷糖,糖纸的棱角硌着指腹,带来一种清晰的、真实的触感。

她低下头,看着台阶下雪地上那串新鲜而凌乱的脚印,深深浅浅,一路歪斜地延伸向远处的黑暗。那是阿林留下的痕迹,充满了仓皇和活力,与这静谧的、不断被洁白覆盖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比。

身后传来沉重的卷帘门被拉下的“哗啦”声。保安大叔一边费力地锁门,一边低声嘟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唯一还在场的丹丹听:“现在的学生,真是……凌晨两点还不回去睡觉,还学什么习哟……”

丹丹没有回头,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串脚印上。雪花不断落下,正在一点点地掩盖那些痕迹。她听着保安的抱怨,用一种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仿佛是在回答,又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在改语法错误。”

说完这句话,她感觉到右边口袋里,那支她常用的、芒果黄色的荧光笔,仿佛隔着衣料,散发出一种微弱的、持续的温热感。这当然是错觉,是身体寒冷时产生的幻觉。但那感觉如此真实,就好像那支笔刚刚完成了某种重要的使命,或者,正在为下一个即将到来的、充满红笔批注和薄荷糖气的深夜,悄悄积蓄着温度。

丹丹没有立刻挪动脚步。保安锁好门,裹紧大衣,缩着脖子,踩着一地新雪,咯吱咯吱地走远了,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已然空寂的图书馆大门前。雪光映照下,四周比平时要亮堂一些,是一种冷冽的、泛着蓝调的灰白。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雪花扑簌簌落下的、极其细微的声响,像无数只微小的翅膀在同时振动。

脖颈间的围巾像一圈温暖的堡垒,抵御着试图钻入领口的寒风。羊毛纤维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痒意。她忍不住将下半张脸也埋了进去,鼻尖立刻充满了那种属于阿林的气息:不仅仅是烟草和洗衣粉,似乎还有一点……便利店关东煮汤底的味道?或许是错觉。但这气息混合着围巾本身的纤维味,构成了一种奇怪的、具象的存在感,不断地提醒她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想起阿林说出“降低12%”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类似于“求表扬”的光彩。他是怎么算出来的?难道他每次被她批改完,都会回去仔细统计错误数量和类型吗?这个念头让丹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有点……好笑。她仿佛能看到阿林坐在便利店深夜无人时的柜台后,对着被她画得花花绿绿的论文草稿,皱着眉头,拿着手机计算器认真加减乘除的样子。那场景有点滑稽,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执拗和认真。

“笨蛋。”她对着漫天飞雪,无声地骂了一句。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她自己都来不及捕捉。

她终于迈开脚步,走下台阶。鞋底踩在新落的、尚未被踩实的雪上,发出“嘎吱”一声清脆的响动。她刻意避开了阿林留下的那串脚印,仿佛那是某种需要小心绕行的禁区。她沿着被积雪模糊了边界的小径慢慢走着,路灯的光线被雪花切割成无数道倾斜的光柱,能见度很低,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口袋里的手依然紧紧攥着那两颗薄荷糖。她掏出一颗,借着路灯的光看。绿色的糖纸,印着简单的白色雪花图案,是那种在任何一家便利店都能买到的最普通的牌子。她想起阿林剥糖纸时那“窸窣”的响声,想起他腮帮子被糖块顶起一个弧度,想起那股瞬间弥漫开的、尖锐的薄荷凉气。他说,是因为她说他错误多得让人头晕,他才开始吃的。

“网上说薄荷糖能提高注意力。”——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一种混合着愧疚和某种柔软情绪的东西,像温吞的水,慢慢漫过心口。她是不是……对他太严厉了?那个红色的“F”,画得是不是太重了?她只是习惯性地追求准确,习惯性地无法容忍那些低级的、重复的错误。可是,或许对阿林来说,在打工、上课、应付各种琐事之余,磕磕绊绊地完成这篇论文,已经用尽了他大部分的力气。那降低的12%,或许已经是他努力挣扎后的结果了。

她剥开糖纸,将那颗白色的薄荷糖放进嘴里。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凉意直冲头顶,让她因为熬夜而昏沉的大脑顿时清醒了不少。凉意过后,舌尖才泛起一丝淡淡的甜味。这味道,和阿林身上的烟草味、关东煮味,以及这条围巾上的气息,古怪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雪夜的、复杂的记忆标签。

走到宿舍区路口,需要穿过一片小广场。雪下得正紧,广场上空无一人,像一个巨大的、正在被填充的白色画布。丹丹忍不住回头,望向图书馆的方向。那座庞大的建筑在雪夜中只剩下一个黑暗的、沉默的轮廓,只有门口那盏孤灯还亮着,像一只疲惫的、尚未合上的眼睛。就在几个小时前,那里还亮着灯,还有两个人,在一盏孤灯下,为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语法问题争执、沉默、时而无奈、时而又有片刻微小的共鸣。

她忽然想起阿林镜框上凝结的水珠,想起他说保洁推车是“哈欠声”,想起他指着窗外说“下雪了”时,那种突然打断她负面情绪的、近乎天真的神态。这些碎片化的细节,此刻比论文里的任何语法点都来得清晰。

还有那张照片。辩论赛后的合影。她指着他的语法错误清单,他却在傻笑。他为什么要把那张照片夹在论文扉页里?是提醒自己不忘“耻辱”?还是……别的什么?丹丹不敢深想下去,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幸好有寒冷的空气和围巾作为掩护。

她走到宿舍楼下,大厅的灯还亮着,透出温暖的光。她站定,再次回头望向那条从图书馆延伸过来的、已被新雪覆盖了大半的小路。阿林奔跑的背影早已消失,那串脚印想必也快要被彻底抹去了。但脖颈上的围巾,嘴里的薄荷糖余味,口袋里另一颗未拆的糖,以及那支仿佛在发烫的荧光笔,都在提醒她,刚才的一切并非梦境。

“下次……请你吃关东煮补偿……”

阿林模糊的承诺还在耳边。下次。还会有很多个这样的“下次”吗?在无数个深夜里,继续和那些“which”和“that”、“economic”和“economical”斗争?

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混合着雪花的清新味道,转身刷开宿舍门禁。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楼道里静悄悄的,同学们早已入睡。

她轻轻地上楼,打开寝室门,没有开大灯,只有书桌上一盏小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她脱下外套,那条灰色的羊绒围巾被她拿在手里,犹豫了一下,没有像往常一样随手扔在椅子上,而是仔细地折好,放在了书桌一角。那抹灰色在台灯光下显得异常安静。

她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那支芒果黄的荧光笔,放在桌上。笔杆冰凉,并没有任何发热的迹象。果然是错觉。她又掏出剩下的那颗薄荷糖,绿色的糖纸在台灯下闪着微光。

窗外,雪依旧下个不停,无声地覆盖着这个小小的世界。这个凌晨发生的一切,那些细碎的对话、短暂的交锋、不经意的触碰、笨拙的关心和未尽的言语,都像窗外飘落的雪花,静静地堆积在她的心里,远远超过了六千字所能承载的重量。它们不会像雪一样融化,反而会在这个漫长的冬季里,慢慢沉淀,凝结成某种无法轻易抹去的印记。而明天,当雪停之后,关于“sustainable development”到底有几个“n”的讨论,还将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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