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点成功的余波在集团内部持续荡漾。程默在几次高层会议上，明确提及了“强化技术纵深”和“构建自主可控核心能力”的重要性，言辞虽未直接点名研究院，但风向已然清晰。林姝能感觉到，投向她和研究院的目光中，审视依旧，但多了几分之前罕见的忌惮与审慎的尊重。
周勉果然如林姝所料，在程默“沟通”后，表面的阻力消弭殆尽。他甚至在一次跨部门协调会上，对研究院的工作表示了“有限的赞赏”和“基于集团利益的支持”。这种姿态的转变，并未让林姝放松，反而让她更加确信，周勉的棋路已经转入更深层、更需要耐心布局的中盘。
打破这种微妙平衡的，并非预想中的新一轮正面冲突，而是一份来自周勉分管的市场与战略部的“合作倡议书”。
倡议书的标题是《关于联合探索“前沿技术市场化前置评估”机制的提案》。内容核心是建议由市场与战略部牵头，联合研究院的技术洞察团队，共同建立一个针对前沿技术（尤其是研究院重点布局方向）的“市场潜力与商业化路径评估”联合工作组。美其名曰，将市场的“需求牵引”与技术的“创新推动”更早、更紧密地结合，避免研发资源投入与未来市场脱节的风险。
这份提案，措辞严谨，立意高远，完全符合集团“技术驱动、市场导向”的战略基调，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林姝在办公桌前仔细阅读着这份文件，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孙斌坐在对面，眉头微蹙。
“听起来冠冕堂皇，”孙斌评论道，“但本质是希望提前介入甚至影响我们的技术路线选择。用他们那套短期市场回报和现有商业模式的理解，来框定我们的探索边界。如果被这个机制束缚，吴锋实验室的那些理论探索，恐怕在第一轮评估中就会被贴上‘商业化前景不明’的标签而边缘化。”
林姝点头，孙斌的分析一针见血。周勉这一手，是典型的“体制内”打法。他不再直接否定技术本身，而是试图用一套看似客观、科学的评估体系，来间接达到约束和规训研究院的目的。这是一把包裹着天鹅绒的“均衡之刃”，意在削平研究院过于锋利的、指向未知的探索锋芒。
“如果我们直接拒绝，会被指责为固守象牙塔，脱离业务，不顾集团整体利益。”林姝冷静地分析，“但如果我们全盘接受，就等于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我们需要反制，或者……反过来利用这个机制。”林姝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不是要评估吗？好，我们就让他评估。但评估的标准和视野，不能只由他们来定义。”
她立刻做出了部署：
“孙斌，你亲自负责对接这个联合工作组。我们要主动参与评估框架的制定，在其中加入长期战略价值评估、技术颠覆性潜力指数、生态构建能力等维度的权重，不能仅仅盯着短期的营收预期。”
“同时，整理我们过去通过‘星火’孵化的、那些最初看似‘前景不明’但最终获得市场认可或巨额融资的项目案例，作为我们判断力的佐证。”
“另外，启动一个内部项目，就叫‘未来场景洞察’。我们要基于技术趋势，主动描绘未来三到五年可能出现的、颠覆现有市场格局的新场景、新需求。我们要做的，不是被动迎合现有市场，而是主动定义和创造未来市场。把这个项目的输出，作为我们对‘市场潜力’理解的补充输入，提供给联合工作组。”
孙斌心领神会，这是要以更高的战略视野，反过来教育和影响市场与战略部，争夺对“市场”和“前景”的定义权。
“我明白，林院。这是另一条战线上的‘理念之争’。”孙斌推了推眼镜，眼中燃起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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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完这棘手的提案，夜幕已深。林姝揉了揉眉心，感到一丝疲惫。她搭乘电梯下楼，却在空旷的一楼大厅，意外地看到了程默的身影。他似乎是刚结束一个外部应酬，独自一人，正站在门口等候司机把车开来。
夜风透过旋转门吹入，带着凉意。林姝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程总。”
程默闻声回头，看到是她，冷峻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些许。“才下班？”
“有些工作需要收尾。”林姝站到他身侧，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周勉的提案，看到了？”程默的目光望向门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平淡。
“刚研究过。”林姝回答，心里微动，程默显然时刻关注着这些动向。
“有什么想法？”
“一个很聪明的策略。”林姝直言不讳，“试图用流程和标准来约束创新。但未必是坏事，如果能处理好，或许真能促进技术与市场的更有效对话。”
程默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似乎有极淡的笑意：“看来你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尽力而为。研究院不能活在真空里，但也不能被当下的市场完全定义。”林姝的回答不卑不亢。
这时，程默的座驾驶到门口。他却没有立刻上车，反而对林姝说：“这个时间不好打车，顺路送你一段。”
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林姝稍作迟疑，点了点头：“那就麻烦程总了。”
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木质香调。司机专注开车，隔板升起，后座形成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两人一时无话，只有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无声滑过。
“有时候，维持平衡比打破平衡更需要智慧和力量。”程默忽然开口，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周勉有他的立场和考量，他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必要的制衡，防止技术团队过于理想化而脱离商业现实。”
林姝品味着这句话。程默这是在向她揭示他作为最高决策者的驭下之道？还是在提醒她，不要试图彻底消灭对手，而是要学会在动态平衡中推进目标？
“我明白。”林姝轻声回应，“只要这种制衡是基于集团整体利益，而非部门私利。”她巧妙地点出了问题的关键。
程默没有直接回应，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过了一会儿，他才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听说吴锋博士他们的理论探索，最近和麻省理工那边有新的突破性想法？”
话题的突然转换，让林姝微微一怔。他连如此前沿和具体的进展都关注到了？
“是的，在拓扑结构与量子噪声模型的交叉点上，有一些非常初步但可能打开新路径的设想。”林姝谨慎地回答，心里却意识到，程默对研究院的关注，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细致。
“很好。”程默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不再多言。
车停在林姝公寓楼下。林姝道谢，准备下车。
“林姝。”程默叫住她。
她回头。
“项链，确实很配你。”他又重复了一遍庆功会那晚的话，目光在她颈间停留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下周的董事会，我会正式提出将‘前沿计算架构’纳入集团下一轮核心战略投入的议案。准备好你的材料。”
林姝的心跳蓦地加快了几分。她迎上他的目光，看到了其中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一定。”她郑重回答，然后转身下车，走入公寓大堂的灯光中。
车内，程默看着她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后，才对司机吩咐道：“走吧。”
车辆无声地滑入夜色。程默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他需要研究院这把利剑，也需要林姝这个持剑人。而周勉，则是必要的剑鞘。如何让利剑既保持锋利，又不至于伤及自身或失控，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正是他作为掌舵者的艺术。
而林姝……他睁开眼，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波澜。她与他见过的所有高管都不同，那种冷静下的坚韧，理性中偶尔流露的疲惫，以及与他近乎同频的战略思维，都让他无法仅仅将她视为一个下属。
均衡之刃，不仅存在于部门博弈间，也悄然悬于他与她逐渐靠近的磁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