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终于偃旗息鼓,化作连绵不绝的斜风细雨,如冰冷的蛛丝,无声地缠绕着这片劫后余生的世界。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腐烂植物的甜腻,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雨水浸泡透了的金属锈蚀气息。我和老板娘,裹着厚重的、沾满泥点的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的河滩上。我们身后,跟着沉默的细犬,它锐利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四周的芦苇丛和浑浊的河水,尾巴警惕地竖着。
“这边!”老板娘的声音在细雨中显得有些模糊,她指着不远处一片相对干燥的高地。那里,原本是附近居民趁着汛期未到,在河边开垦出来的零星菜地。
往年,这个时候早该有人抢收完毕。可今年,暴雨肆虐,政府紧急撤离居民,这些无人看管的土地,连同地里可能长出的作物,都被彻底遗忘了。河水暴涨,低洼处早已沦为泽国,唯独这块地势稍高的角落,竟奇迹般地未被淹没,露出一片狼藉却蕴含生机的土地——半倒伏在田地里绿色的藤蔓下,掩藏着我们此刻最渴望的东西:土豆。
“真是老天爷开眼了……”老板娘喃喃自语,语气里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疲惫。她弯下腰,动作因为左臂的伤势而显得有些僵硬,但右手的铁锹却异常坚定地插进湿润的泥土。泥土翻起,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属于大地的气息。
我立刻跟上,学着她的样子,用一把同样沾满泥浆的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挖掘着。冰冷的泥水顺着雨衣袖口渗进去,有些冻手指,但一想到用新鲜的土豆炒好的酸辣土豆丝,这点不适便微不足道了。
“老李……今天早上,伤口又排了不少黑红色的脓血。”老板娘一边用力挖着,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颜色比昨天浅了些,体温也好像……降下来一点点。”
她顿了顿,铁锹的动作停顿了一瞬,肩膀微微耸动,“那些血清,还有我配的那点中药粉……不知道是哪个起了作用,还是老天爷看他命不该绝……反正,人总算是从鬼门关往回拽了拽。”
她的话语里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听天由命的疲惫。老李依旧昏迷不醒,但生命体征的些微好转,已是这绝望泥潭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人是铁,饭是钢。这些天,事赶事,命悬一线,哪顾得上好好吃一顿热饭?车里翻出的压缩饼干、罐头,还有家里囤积的速食,早已让味蕾麻木,胃里泛酸。大人咬咬牙能扛,可孩子们呢?
老板娘的老公,左臂打着临时的夹板绷带,吊在胸前,右腿拉伤,走路一瘸一拐,行动极其不便,根本无法参与这种体力活。老李更是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担子,沉甸甸地压在了老板娘一个女人身上。
三个孩子,老李那对13、4岁的龙凤胎,经历了那场血腥的袭击和逃亡,最初的惊恐被一种近乎早熟的懂事取代。
此刻,他们并没有跟来挖土豆,而是留在医院那个临时的“家”里。男孩沉默地守在老李床边,笨拙地用湿毛巾帮父亲擦拭额头和手心;女孩则像个小大人,守在老板娘女儿身边,用从废弃病房里找到的、勉强能用的画笔和纸,努力逗着那个才5、6岁的小妹妹,试图用稚拙的画笔画出一些能驱散阴霾的色彩。小妹妹虽然懵懂,却也乖巧得不哭不闹,甚至学着姐姐的样子,用小手笨拙地帮着整理散落在地上的药品包装。
“孩子们……都成长了。”我看着泥泞中挖出的一个沾满泥土的土豆,低声说。这小小的、沾满泥污的块茎,此刻在我们眼中,无异于黄金。
“是啊……”老板娘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哽咽,她用力将一个硕大的土豆从土里刨出来,捧在手里,像捧着稀世珍宝,“再苦,也得让他们吃口热的,吃口好的。”她抬头,望向细雨笼罩的、灰蒙蒙的河对岸。
“挖够今天的,再挖点能存的。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谁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找到吃的。”
细雨打在雨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时间无情的流逝。我们埋头在泥泞中,铁锹和铲子碰撞着石块,发出沉闷的声响。细犬在不远处警惕地徘徊,偶尔对着芦苇丛发出低沉的呜咽。
每一颗被挖出的土豆,都带着泥土的湿冷和生命的重量,被小心翼翼地放进我们带来的、同样沾满泥浆的编织袋里。这短暂的、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劳作,暂时驱散了梦魇的阴霾和心中的恐惧,却让那对未来的茫然和对同伴的牵挂,如同这冰冷的细雨,更加无孔不入地渗透进骨髓深处。
挖土豆的间隙,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浑浊的河水,那两件未说出口的隐忧——小区怪鸟的诡异盘旋和黑色轿车擦身而过的惊险——又悄然浮上心头,像这河底暗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不定。
细雨打在雨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时间无情的流逝。我们埋头在泥泞的地里挖土豆,黑色的细犬在不远处焦躁地徘徊,对着芦苇丛低吼。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嗷呜——! 一声短促而兴奋的、几乎变了调的嘶吼从黑子喉咙里爆发出来!它原本耷拉的耳朵瞬间竖立如雷达,瘦削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它的鼻翼剧烈翕动,死死盯向远处那片被洪水冲刷后显得格外低矮、茂密的灌木丛和齐膝高的野草地。
回来! 我抬头看到,惊呼一声,试图喝止。但晚了!
细犬那瘦骨嶙峋的身影,瞬间爆发出与其体型完全不符的惊人速度!它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四爪扒开泥泞,带起一串浑浊的水花,义无反顾地朝着远处那片低矮丛林和草丛狂奔而去!那股子不顾一切的劲头,仿佛压抑已久的猎犬本能终于被点燃。
我和老板娘都愣住了,直起身子,茫然地望向黑子消失的方向。那片草丛在细雨中微微晃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兔子!是兔子! 老板娘眼尖,突然指着草丛边缘低声叫道。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了——几只灰褐色的野兔!它们原本正悠闲地在草丛边缘啃食着鲜嫩的草芽,湿漉漉的毛发紧贴着身体,显得格外矫健。黑子的突袭显然惊动了它们!只见它们猛地抬起头,长长的耳朵警觉地转动,那双黑豆似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惊恐。下一秒,它们便化作几道模糊的残影,以惊人的弹跳力,嗖嗖嗖”地窜入更深的草丛和灌木丛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被它们蹬踏而起的几片草叶在空中飞舞。
唉…… 老板娘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一丝无奈和羡慕,这畜生,比我们活得自在。 她的目光追随着野兔消失的方向,又落回我们脚边沾满泥泞的土豆上,语气复杂地说,你看,人少了,这天地反倒更热闹了。动物们没了人打搅,胆子大得很,跑得也欢实。
她的话让我心头一动。是啊,这片天地,并没有因为人类的骤然减少而变得死寂。恰恰相反,它正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姿态,迅速恢复着本来的生机。
那些曾经被人类活动挤压、驱赶的生灵,此刻正大张旗鼓地收复失地。这让我清晰地想起了几年前那段特殊的疫情防控时期。那时,人们都自觉或被迫地困守家中,街道空旷,城市寂静。
而野外的世界呢?
新闻里、朋友圈里,不断传来令人惊讶的消息:城市公园里出现了胆大包天的鹿群,小区绿化带里野兔旁若无人地跳跃,甚至有狐狸大摇大摆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没有了人类的喧嚣、干扰和捕猎压力,动物们的活动范围急剧扩大,胆量也膨胀了许多,它们的活动变得异常频繁和活跃。那段时间,仿佛是大自然短暂地夺回了主导权。
而眼前,这末日般的废墟之上,这种趋势被无限放大了。
人类文明的退场,成了大自然最盛大的狂欢。野兔、飞鸟、甚至那些潜藏在暗处的未知生物,都在这片寂静中蓬勃生长,它们的活力与生机,与我们这些在泥泞中挣扎求生、为几颗土豆拼尽全力的人类,形成了何其鲜明又何其残酷的对比!
细犬追逐野兔的身影和那野兔矫健的逃逸,都像无声的嘲讽,提醒着我们: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人类曾经的“主宰”地位早已荡然无存,我们和其他生物一样,只是努力活下去的渺小存在。
我的目光,紧盯着远处的细犬。
远方的它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四爪猛地蹬地,泥浆在它身后飞溅!它流线型的身体撕裂冰冷的雨幕,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近乎无声的疾速,直扑那片野兔所在的草丛!它的奔跑姿态是如此完美,修长的四肢每一次伸展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每一次落地都精准而高效,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在这片大地上追逐风与猎物。细犬的爆发力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草丛瞬间炸开!野兔们惊恐地四散奔逃,灰褐色的身影在湿漉漉的草叶间疯狂跳跃、闪躲。但黑子的目标极其明确——它锁定了那只体型最大、跑在最前方的雄兔。
它没有盲目的狂吠,只有专注的、燃烧着火焰的目光和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它紧追不舍,每一次急转都带着惊人的灵活,每一次加速都缩短着致命的距离。雨水在它光滑的皮毛上拉出长长的水痕,它像一柄出鞘的黑色利刃,在湿滑的泥地上划出致命的轨迹。
距离在飞速拉近!那只雄兔显然被这死亡般的追逐吓破了胆,它慌不择路地试图冲向一片更密的灌木。但细犬早已预判了它的路线!就在兔子即将钻入灌木的刹那,猛地一个侧身加速,后腿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射出!下一秒,我清晰地看到细犬张开嘴,精准无比地叼住了兔子后背的皮毛!那猎物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绝望的悲鸣,便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倒在地。
黑子没有立刻松口,它死死咬住,用强壮的脖颈和身体的力量将挣扎的兔子狠狠摁在泥泞里,直到那具身体彻底瘫软不动。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眼花,从发动攻击到成功捕获,不过短短十几秒!
它站在那里,雨水顺着它的下巴滴落,嘴里叼着那尚有余温的猎物,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胜利的呜咽。它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望向远处的我,那眼神里充满了完成使命的骄傲和一种原始的、等待主人认可的喜悦。
“好样的!”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我顾不上泥泞,大步冲过去。老板娘也直起身子,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抓到了!真的抓到了!”老板娘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激动。
犹如双向奔赴,细犬也叼着猎物,向我跑来。
当我跑到黑子身边,它停止脚步,松口,将兔子放在我脚边的泥地上,然后亲热地用湿漉漉的脑袋蹭着我的腿,尾巴摇得像个小马达。我蹲下身,用力揉搓着它湿透的、带着胜利气息的脖颈和耳朵:“好狗!真棒!真是我的好猎手!初战告捷!”它的体温透过湿透的皮毛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我小心翼翼地拎起那只沉甸甸的野兔,感受着那份实实在在的、带着生命余温的重量。老板娘也走了过来,看着兔子,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你拿去吧!”什么?老板娘诧异看着我,我赶在她拒绝前“你比我更需要!”
“这…谢谢!”老板娘低下头“今晚……今晚终于能给孩子们,给老李他们……炖点热汤了。”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那是对食物最朴素的渴望,也是对同伴最深的牵挂。
我们俩,站在风雨中,一切尽在不言中!
雨丝依旧冰冷地飘落,泥泞沾满了我们的裤腿和鞋子。但这一刻,冰冷的雨似乎不再那么刺骨,沉重的现实似乎也撬开了一道缝隙。
黑子在远处奔跑的身影,老板娘眼中闪烁的泪光,还有我们手中这份沉甸甸的收获,像一簇小小的、却无比明亮的火焰,在这片被雨水浸泡的、充满未知与艰辛的废墟之上,短暂地、却无比真实地燃烧了起来。
细犬初战告捷,这不仅仅是一只兔子,这是黑暗中一缕珍贵的、带着肉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