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清晨熹微的凉意。
门内，林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地，从那场被泪水淹没的崩溃中，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他没有立刻起身。
他就那么蜷缩在地上，任由那份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的、尖锐的酸楚和滚烫的爱意，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那颗几近枯萎的心脏。
外婆的那个樟木箱子，像一个潘多拉魔盒。
只不过，它释放出来的不是灾难，而是被他遗忘的、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是他在小学运动会上，跑了第一名后，外婆用粗糙的手掌笨拙地给他戴上的、用狗尾巴草编成的金牌。
是他第一次考了满分，外婆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他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对每一个路过的乡亲炫耀了整整一个下午。
是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外婆在深夜里，独自一人，对着外公的遗像，一边抹眼泪，一边笑着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那些被他视作寻常，甚至早已模糊的过往，都被那个老人，像拾起散落的珍珠一般，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地，珍藏了起来。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奔跑。
在他的身后，始终站着一个为他每一次小小的进步而欢欣鼓舞，为他每一次跌倒而心疼不已的，忠实的观众。
林辰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吸入肺腑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清新和泥土的芬芳，也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想要活下去的强烈欲望。
他不能死。
至少，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悄无声息地，烂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他要活下去。
为了自己，更为了那个把他的一生，都视若珍宝的老人。
林辰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
他擦干脸上冰冷的泪痕，那双刚刚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再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的决然。
他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惊动任何人。
坐在床沿，他没有立刻躺下，而是拿起了那台冰冷的手机。
屏幕亮起，倒映出他那张苍白得过分的脸。
“生命剩余：68天12小时05分33秒”
“当前人气值：3301”
那串熟悉的数字，依旧在无情地跳动着。
但这一次，林辰看着它，心里却没有了恐惧。
他开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绝对冷静的姿态，复盘自己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尝试。
第一个视频，《归乡第一餐》。
他展现了宗师级的厨艺，画面温馨，但数据惨淡。
第二个视频，《修复时光》。
他展现了宗师级的木工技艺，画面充满质感，评论区质量很高，但依旧没能出圈。
第三个视频，《山涧渔趣》。
他第一次有限度地出了镜，那张脸和那份与周围宁静环境格格不入的破碎感，终于为他带来了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粉丝”和持续增长的人气值。
问题出在哪里？
林辰的脑海中，浮现出过去在魔都，为一个个项目做市场分析时的思维导图。
产品，渠道，用户。
他的产品——无论是厨艺、木工还是竹编，都拥有宗师级的品质，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的渠道——豆音，这个巨大的流量池，既是机遇，也是困境。在这个平台上，内容为王，但噱头和人设，同样重要。
他的“用户”……
林辰点开了《山涧渔趣》的评论区。
那些让他人气值开始增长的评论，没有一条是在讨论他的钓鱼技术有多高超。
“心疼Up主，他是不是生病了？”
“那种忧郁感是演不出来的，他一定经历了很多事。”
“我们家辰宝，只是需要人疼。”
林辰看着这些评论，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一直以为，自己需要展示的，是那些强大的、美好的、治愈人心的能力。
他错了。
大错特错。
真正能在这个时代，瞬间击穿屏幕，引发最强烈情感共鸣的，从来都不是完美。
而是真实。
是那份隐藏在美好画面之下，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的、破碎的、需要被拯救的真实。
他的病，他的痛，他的绝望。
这些他拼了命想要隐藏的东西，竟然才是他手中，最锋利的、能够刺破流量壁垒的武器。
这是一个多么讽刺的发现。
他一直抗拒的，竟然就是他的出路。
林辰的目光，再次落回手机屏幕上，那张苍白俊美的倒影。
这张脸，是他最大的资本，也是他最大的诅咒。
出镜。
这一次，不是作为一个模糊的、侧影的背景板。
而是作为一个有故事的、立体的、能够让人产生强烈情感投射的人。
他必须，把自己，当成一个产品，去精心地策划、运营。
这个念头，让他生理上感到一阵不适。
这与他骨子里的骄傲背道而驰。
可当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外婆将那幅画，郑重地放入樟木箱子的画面时，所有的不适和抗拒，都被一种更加强大的力量，压了下去。
为了活下去，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守护那份爱，别说是利用自己的脸，就算是让他去跳梁扮丑，他也在所不惜。
就在林辰的思绪彻底清晰，准备为自己规划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时。
手机顶端，突然弹出了一个微信消息的通知。
“陈浩：卧槽！林辰，是你吗？”
陈浩。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辰那段属于魔都精英的、尘封的记忆。
他是林辰的大学室友，也是当初在魔都，为数不多的、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之一。
林辰的心，猛地提了一下。
他怎么会找到自己？
林辰点开微信，陈浩的第二条消息，紧跟着就发了过来。
“我刚在豆音上刷到一个爆火的帅哥，点进主页一看，那个打光和拍摄手法，越看越像你的风格！再一看名字，辰光！我靠，这不就是你名字反过来吗？真是你啊！兄弟，你这是不声不响地，干了件大事啊！”
紧接着，陈浩发来了一个视频链接。
林辰点开，正是他的那个钓鱼视频——《山涧渔趣》。
林辰看着陈浩那一连串感叹号，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心，再次泛起波澜。
他该怎么回复？
承认吗？
不，不行。
陈浩知道他在魔都打拼的一切，也知道他的骄傲和抱负。如果承认自己在拍短视频，他根本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放弃大好的前程，回到这个偏僻的山村。
谎言的雪球，一旦开始滚动，就必须用更大的谎言去包裹。
他定了定神，手指在屏幕上，敲下了一行字。
“是我。”
消息发出去，对方几乎是秒回。
“牛逼啊兄弟！你这是被公司外派了，还是跳槽去搞新媒体了？我就说嘛，以你的能力，在哪儿都能发光！不过你怎么回老家了？”
林辰看着这条消息，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也是他那个完美谎言的用武之地。
“别提了，工作太拼，把身体搞垮了。回来休个长假，养养身子。至于视频，就是闲着无聊，随便拍着玩的。”
这段话，和他对外婆的说辞，如出一辙。
完美地，将他的所有异常，都归结于累病了，需要休养这个合情合理的借口上。
陈浩那边，沉默了片刻。
过了大概一分钟，才回过来一条新的消息。
“这样啊……那你可得好好休息。魔都这边节奏太快，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等你养好身体，随时回来，兄弟们给你接风洗尘！到时候凭你这豆音大网红的身份，还不是横着走？”
“好。”
林辰回了一个字，礼貌地，结束了这场对话。
他放下手机，靠在床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成功地，又一次，将真相掩盖了过去。
可这场与过去世界的短暂连接，非但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反而让他那份想要活下去的决心，变得更加尖锐，也更加迫切。
陈浩，还有那些曾经与他并肩奋斗的同龄人，此刻，正在那座名为魔都的城市里，为了他们的前程和理想，一路狂奔。
而他，却只能困在这具日渐腐朽的躯壳里，与死神赛跑。
不。
他不能被落下。
林辰再次拿起手机，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豆音的后台界面上。
“当前人气值：3301”
这个数字，太少了。
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多，快得多，也多得多的人气值。
他的脑海中，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计划，开始逐渐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