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裹挟着金属切削油的辛辣气味,闷在红星厂高大的苏式车间里。齐铁军拿着那份盖了卫生局红章的移交文件,指腹能清晰摸到钢印的凹凸感,像一块烫手的冰。文件递到王建国书记办公桌上时,茶杯盖“嗒”地一声扣上,白瓷杯身上的“先进工作者”红字被桌面的斑驳水渍晕染开。 “老齐啊,”王书记没看文件,手指捻着份《内部参考》,上面有篇被红铅笔圈出来的文章,标题是《警惕国有资产在改革中流失》,“厅里批了宿舍区扩建是好事,可你看……实验室那两排平房,正好卡在规划路线上。”他摘下老花镜,镜腿在图纸的红线标记上点了点,那红线的走向,像一根绞索,套在技改实验室那个红砖屋顶的轮廓上。 齐铁军沉默着。窗外是厂区最大的金工一车间,几台硕大的龙门刨床发出沉重的喘息。沈雪梅的身影在车床间灵活地穿行,正为几个捂着耳朵的老工人测量血压,那个印着红十字的旧帆布包斜挎在她肩上。移交文件签了字,卫生站就能从厂里剥出去,轻装上阵,可实验室呢?那里装着新改造的精密铣床,半年前才刚啃下几个军品关键部件。 “实验数据得尽快整理,”齐铁军开口,声音有些沉,“厅长要的设备清单,特别是东京协议下来后引进的那批关键货,准备下周部里检查。”他目光扫过墙角文件柜,那份关于改制的牛皮纸袋静静躺在最上层。技术壁垒悬在头顶,自家的窝棚却被通知要拆迁,这是两头堵。 王书记搓了把脸,短袖的确良衬衫腋下洇出两片深蓝:“清单好办,老账都在。就是……股份那事,厂里风言风语不少。总工办的老李头,昨晚还到我家拍桌子,说什么‘工人阶级阵地不能卖’!”他摸出包“大前门”,抽出一支在桌角顿了顿,却没能点着——技术科副科长周建国推门进来,脑门上全是汗。 “齐工!王书记!”周建国喘着粗气,手里捏着卷磨损严重的图纸,“三号车间的t612镗床改造,下午试车又卡在主轴锥度配合上了!请来的市机床厂高工说……说这精度超出苏联老图纸的修正范围,非要日本那套原厂调整工装不可!”他展开图纸,上面密密麻麻的俄文标注旁,是齐铁军用红蓝铅笔加注的修改数据和几个醒目的问号。这台饱经风霜的t612,是厂里唯一能加工大型箱体类工件的关键设备,也是承接港口龙门吊部件的主心骨。 日本原厂工装?东京协议后,那东西比军火还难搞。齐铁军眉峰拧紧:“日本方面,设备科的人怎么说?” “还是老调子!‘限制级转让产品,技术服务需预约排队’,预约?排到了猴年马月!”周建国声音带着火气,拳头无意识砸在图纸上,“我托深圳那边朋友打听了一圈,香港代理报的价……能买咱小半年的原材料!”这数字像块寒冰,把车间里的闷热都压下去几分。特区试水区那边传来的信息,价格在松动,可这松动的幅度,能把人砸进深坑里去。 王书记点着了烟,烟雾在窗格透进来的光柱里翻滚:“要不…先请省工业设计院的人来看看?总得把眼前这批龙门吊铸钢件交货任务扛过去。” “设计院搞理论行,实操精度调整……恐怕还得靠咱们自己摸索。”齐铁军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技改地图前,红星厂历年设备改造的路径被红蓝线条缠绕。他的手指顺着一条代表“自主改造”的蓝色实线划过几台设备,最终停在t612的位置。一个念头在脑中形成:那条红线想拆实验室,这台老伙计是厂里吃饭的家伙,也是突破封锁的关键。保实验室就是保设备升级的根!技术攻坚必须再加速! “图纸给我。”齐铁军拿过周建国手里的卷轴,“把那套苏联的配磨记录和咱们上次修正的数据都找出来。”他需要立刻去现场。改制方案、移交文件、用地冲突……千头万绪像车间里缠绕的电缆线,眼下最硬的骨头,是眼前这台吭哧作响、精度不足的老镗床。 “铁军!”厂区喇叭里突然传出急促的喊声,是沈雪梅,声音透过麦克风带着电流杂音,“二车间!有人头晕倒了!” 齐铁军心头一跳。周建国已经跑了出去:“我去看看!” 王书记也站起身:“走,去看看哪个工段?”他下意识把那支刚吸了两口的烟在搪瓷缸里按灭。 沈雪梅已经在金工二车间门口迎住他们。几个青工正七手八脚抬着个人往树荫下放,倒下的是老钳工秦大福,脸色蜡黄,眼睛紧闭。沈雪梅迅速解开他的领口,拿出听诊器。她那个帆布包敞开着,露出里面分门别类整理好的药瓶和血压计。 “秦师傅刚才还在跟我们念叨……说改制就是把厂子卖了,他干了三十年,舍不得那台亲手组装的车床……”一个年轻女工带着哭腔。 沈雪梅听了心音,又翻开秦大福眼皮查看,眉头紧锁:“中暑加情绪激动,血压冲得太高了。快帮我抬到卫生站去,那里风扇大些。”几个工人立刻动手。沈雪梅收拾器具时,目光和齐铁军对上,眼里写满了担忧。这不仅是身体上的病,更是思想上的震动。那份还在档案柜里的改制方案,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赵红英就是这时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永久28”冲进厂门的。邮绿色的自行车大梁上绑着个用报纸裹严实的长方体。她隔着老远就嚷:“铁子!齐铁子!快来看看俺淘换来的宝贝!” 车在她面前刹住,轮胎在干燥的水泥地上擦出两道黑印。赵红英满脸汗津津的兴奋,几下扯开报纸,露出一块表面磨得极细的铸铁平台,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花岗石平尺!从港城转机运来的,深圳仓库压箱底的货!说是当年搞精密量具剩下的基础检具。”她喘着粗气,“那帮坐办公室的官老爷们扯皮蛋,咱们得自己先拱出路来!啥工装不工装?没金刚钻,还不能想法把土钻磨尖了?” 她用力拍着那冰冷的平台石面:“用它重新标定基础基准面!精度一点一点啃回来!咱农村改鱼塘还知道先挖泥巴呢!”她的话像一把锤子,砸在沉闷的空气里。赵红英带来的不仅是一块量具,是那个乡镇企业在夹缝中闯出路子的野路子精神。特区那边能搞到的物资,是他们这些固守的国营大厂需要探索的另一条路径。她眼睛里烧着火,仿佛没看见正往卫生站抬人的担架,也没注意周围工人投来的复杂目光——既有对这新鲜玩意的好奇,也有对这种“蛮干”的疑虑,还有些对“外人”闯入的不适。 齐铁军的目光从沈雪梅焦虑的面孔,移向卫生站方向抬担架的人群,最后牢牢钉在赵红英自行车上那块冰冷的铸铁平台上。那石头的棱角,仿佛要刺破这四面围堵的迷局。那块冰凉的石头告诉他,特区吹来的风,不全是金钱的味道。改革的路,得像老牛拉石磨,一圈一圈,实打实地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