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狗的话,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扎进沸腾的人群。
那句“先从我王二狗的尸体上,踩过去”,带着一股混不吝的狠劲,和一丝悲壮的决绝。
人群的喧嚣,出现了片刻的凝滞。
那些举着锄头和粪叉的村民,许多人都是看着王二狗长大的。
他们熟悉这个混子的每一副无赖嘴脸,也见识过他打架时的不要命。
此刻,这个曾经的村中一霸,手持钢刀,挡在他们面前,说要用尸体来铺路。
这场景,荒诞,又极具冲击力。
站在石头上的尖嘴猴腮男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必须把这股刚被压下去的火,重新煽起来。
“乡亲们,别听他的!”
“他王二狗早就不是赵家村的人了!他是赵十郎养的一条狗!”
“狗护主,天经地义!今天他为了赵家堡,就能对我们亮刀子!明天,他就能为了他主子的一口肉,来抢我们的婆娘和娃!”
这番话,恶毒至极。
它精准地挑拨着村民与王二狗之间那脆弱的身份认同。
果然,人群再次骚动。
“王二狗!你滚开!”
“你真要为了外人,跟我们自己村的人动手?”
王二狗没理会这些叫嚣。
他的做法,完全复刻了赵十郎的风格。
先分化,再打击。
他提着刀,走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面前。
“张大婶,我记得你家娃,去年冬天发烧,没钱买药,是我从镇上药铺赊了三包药给你,对吧?”
张大婶一愣,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王二狗又转向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
“李二叔,你家房梁断了,是我带人给你换的,这事儿,你没忘吧?”
他脚步没停,在人群外围走动,每经过一人,几乎都能说出一件陈年旧事。
有的是他帮过的,有的是他欺负过的。
但他都记得。
“我王二狗,混蛋,王八蛋,这没错。”
“我抢过你们的鸡,摸过你们的瓜。可他娘的,哪次你们家里真出了事,被外村人欺负了,是不是我王二狗第一个带人抄家伙冲出去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句句质问,敲在每个赵家村村民的心上。
人群,彻底安静了。
是啊。
王二狗是混蛋。
可他,是赵家村自己的混蛋。
石头上的尖嘴猴腮男彻底慌了。
他发现,局势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别听他花言巧语!他们有粮食!我们快饿死了!这才是真的!”他声嘶力竭地嘶吼。
“对!粮食!”
几个同样是生面孔的汉子跟着起哄。
王二狗猛地回头,笑了,笑得极其残忍。
“粮食?赵家堡的粮食,是主公带着我们,拿命从土匪窝里换回来的!”
“每一粒米上,都沾着血!”
“你们想要?”
他举起手中的钢刀,刀锋在火光下闪烁。
“可以啊。”
“想吃饭的,放下家伙,明天过来报名。我们欢迎。”
“想抢的……”
王二狗的嗓音陡然压低,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杀机。
“赵家堡不惹事,但从不怕事。”
“这是我家主公,赵十郎的原话。”
“今天,我王二狗把话放这儿。谁,是真心为了活命,站到左边去。我王二狗用我这条命担保,只要赵家堡有吃的,就饿不死你们。”
“谁,是想趁火打劫,跟着这几个杂碎起哄闹事,继续站在这儿。”
他把钢刀往地上一插。
“我给你们三个数的时间,自己选。”
“三!”
人群剧烈地涌动。
“二!”
一个老妇人第一个扔掉了木棍,拉着孙子,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左边。
有人带头,便如潮水退去。
哗啦啦!
村民们争先恐后地向左边涌去,扔掉了锄头,扔掉了粪叉。
“一!”
最后一个数字落下。
场中,只剩下那个站在石头上的尖嘴猴腮男,和他身边那七八个满脸错愕的生面孔。
他们被孤立了。
被上百名村民,彻底抛弃。
尖嘴猴腮男的脸色,惨白如纸。
王二狗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对着身后一个护卫偏了偏头。
“按主公的吩咐办。”
“是!”
那护卫应声而出,身后的兄弟们同时拔刀。
“你们敢!”尖嘴猴腮男色厉内荏地尖叫,“我们背后可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王二狗一步上前,一脚踹在他的膝盖窝。
咔嚓!
骨头断裂的闷响声中,那条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折去。
“啊——!”
尖嘴猴腮男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从石头上滚下,抱着那条扭曲的腿,在地上疯狂打滚。
另外几个护卫,如同扑食的饿狼。
他们没有下杀手,但招招狠辣。
刀背猛击,拳脚相加。
“咔嚓!”
“咔嚓!”
骨头断裂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伴随着凄厉的哀嚎,响彻夜空。
那些退到一旁的村民,全都吓得噤若寒蝉。
这就是赵家堡的规矩。
这就是赵十郎的规矩。
对乡亲,可以安抚。
对敌人,只有雷霆!
王二狗走到一个被吓得瘫软在地的老人面前,脸上的凶狠瞬间收敛,换上了一副憨厚的笑容。
“三爷爷,现在能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吗?”
……
热水滚烫。
赵十郎将整个身体沉入木桶,水漫过皮肉翻卷的伤口,带来细密的刺痛。
他闭上眼,将黑风寨那一百三十多条人命带来的血腥与煞气,连同身上的血污,一同浸泡剥离。
脑子里,却在飞速勾勒一张网。
幽州城里,有能力,有动机,并且能如此精准掌握他回堡时机的势力,屈指可数。
郡守府?猛虎寨?还是……黑风寨那个逃走的吴用,找到了新主子?
无论是谁,对方的目的都很明确。
用村民的命当刀,捅向他的根基,让他成为一座孤堡。
再把他塑造成一个残暴不仁的恶霸,为后续的“官方征讨”,铺好路。
好一招诛心计。
只可惜,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他赵十郎,从来不在乎什么名声。
在这乱世,仁慈是原罪。
力量,才是唯一的真理。
他缓缓睁开眼,水珠顺着下颌线滑落。
王二狗那步棋,走对了。
他起身,走出木桶,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
他扯过一件干净的麻布长衫,随意披在身上,系好腰带。
咚咚。
敲门声响起。
“进来。”
门被推开,王二狗带着一身的血气和亢奋,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两个护卫拖着一个像死狗一样的东西。
正是那个被打断了双腿的尖嘴猴腮男。
“噗通!”
王二狗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主公!”
“幸不辱命!”
“带头的八个杂碎,全都打断了腿,关在柴房!这是头儿,我给您带来了!”
“村民已经安抚住,三爷爷说,这几个人是今天下午才进村的,一进村就哭丧,说家人饿死,然后就煽动大家来围攻我们!”
赵十郎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王二狗一口气说完,抬起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赵十郎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做得很好。”
简单的四个字,让王二狗这个流血不流泪的汉子,眼眶瞬间红了。
一切的冒险,一切的决绝,都值了。
赵十郎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身上。
“他招了吗?”
“嘴硬得很!”王二狗恨恨地啐了一口。
赵十郎没有再问。
他走到那人面前,缓缓蹲下。
房间里只剩下水滴落地的声音,和那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赵十郎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说出背后是谁,我给你个痛快。”
“二,不说。”
他顿了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那人完好无损的手臂上。
“我会把你身上每一寸骨头,都敲碎成渣。”
“然后,再把你扔进粪坑里,让你在无尽的痛苦和恶臭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烂掉。”
那男人身体猛地一抽搐,怨毒地看着赵十郎,却死死咬着牙,一个字也不说。
赵十郎笑了。
他站起身,对着王二狗挥了挥手。
“拖下去,让他想清楚。”
“是!”
王二狗狞笑着,像拖一条破麻袋一样,将那人拖了出去。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赵十郎重新泡入浴桶之中,享受着难得的悠闲。
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与他沐浴的水汽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息。
就在这时。
咚咚。
又是一阵敲门声。
比刚才王二狗的,轻柔了许多。
赵十郎没有回头。
“进来。”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转动声。
一道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阮拂云。
她一进门,便看到了浴桶中赤着上身的男人,以及他身上那些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
她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
阮拂云没有丝毫的羞涩与回避,反而径直走了进来,随手将门带上。
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走到浴桶边,俯下身,伸出纤纤玉指,沾了点浴桶里的水,放到鼻尖轻嗅。
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杀人了?”她问,语气平静,眼神却紧紧锁着他。
“杀了。”赵十郎靠在桶壁上,眼皮都未抬一下。
“手疼吗?”
“不疼。”
“心呢?”
赵十郎终于睁开了眼,看向她。
阮拂云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她就那么看着他,然后,轻声说道:
“你身上的煞气,太重了。”
“我帮你洗掉。”
话音落下,她做出了一个让赵十郎都为之一怔的举动。
她没有解开自己的盘扣,而是极其自然地,将那件绣着流云纹的华美外袍褪下,随手搭在了一旁的屏风上。
只剩下里面一身紧致的黑色劲装,将她那惊心动魄的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