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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六年七月的白银,暑气蒸腾。xx路那家名为“老友”的棋牌室,如同城市里无数个类似的角落,充满了市井的喧嚣与烟雾。下午两点多,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几张油腻的麻将桌旁坐满了人,洗牌声、叫牌声、赢钱的嬉笑声和输钱的抱怨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的背景音。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烟味、汗味和廉价茶叶的味道。

凌广山坐在靠里侧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牌桌上。他穿着件灰色的旧汗衫,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和往常一样,他话不多,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手中的牌,偶尔打出一张,或者简短地报出牌名。他的面前,放着一个廉价的塑料烟灰缸,里面已经堆了四五个烟蒂。此刻,他正将一支刚点燃的“白银”牌香烟递到嘴边,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灰白色的烟雾,目光似乎落在牌桌上,又似乎穿透了牌桌,落在某个虚无的远方。

两名专案组的年轻侦查员,小李和小王,伪装成普通的牌友,就坐在凌广山邻桌。他们看似专注地打着牌,但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时刻锁定着凌广山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手中那支烟,以及那个越来越满的烟灰缸。他们的任务明确而艰巨——在不引起任何警觉的情况下,获取凌广山吸过的烟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凌广山手中的烟渐渐燃尽。他熟练地将烟蒂在烟灰缸里用力摁灭,过滤嘴被挤压变形,上面留下了他清晰的齿痕和唾液残留。他没有立刻去拿新的,而是专注地看着牌局,似乎轮到关键回合。

机会稍纵即逝!

侦查员小李对同伴使了个眼色,随即假装被烟呛到,轻轻咳嗽了两声,站起身,嘴里嘟囔着:“这烟抽得嗓子干,倒点水去。”他手里拿着自己的空茶杯,看似随意地向着放在凌广山那张桌子旁边的热水瓶走去。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心跳却如同擂鼓。经过凌广山身边时,他的身体巧妙地挡住了凌广山可能瞥向烟灰缸的部分视线。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的左手极其自然地下垂,仿佛只是随着步伐摆动,食指和中指却如同最灵巧的镊子,精准而迅速地从烟灰缸那堆烟蒂中,夹起了刚刚被凌广山摁灭的、带着明显齿痕和湿润痕迹的那个烟头!

整个过程不到一秒钟。烟头瞬间被转移,滑入了他早已握在掌心、隐藏在袖口里的一个特制小型证物袋中。他拇指顺势一抹,证物袋的密封条已然合上。

他脚步未停,走到热水瓶边,慢条斯理地往杯子里加满水,然后转身,依旧保持着那份自然的随意,走回了自己的座位。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仿佛真的只是去倒了杯水。

然而,就在小李坐下的瞬间,凌广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或者说,是他那如同野兽般敏锐的直觉,让他感到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对劲。他猛地抬起头,浑浊而带着点阴鸷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小李刚刚经过的路径,最后落在了小李的背影上,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皱起。

小李感觉到背后的目光,背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强行控制住自己,没有回头,而是拿起刚倒的水喝了一口,并对自己的牌友抱怨道:“这手气真背,看来今天不宜打牌。”

凌广山盯着小李看了几秒钟,没发现什么明显的破绽,最终也只是以为自己是多心了,或许是输了点钱影响了心情。他收回目光,重新投入到牌局之中,又伸手从烟盒里摸出了一支新的香烟。

小李在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知道最危险的一关已经过去。又坐了几分钟,他借口上厕所,离开了棋牌室。

棋牌室外,陈锐早已在一辆不起眼的民用轿车里等候多时。看到小李出来,他立刻推开车门。小李快步上前,将那个小小的、却重逾千钧的证物袋递到陈锐手中,低声道:“陈队,拿到了!带过滤嘴,有明显唾液残留!”

陈锐接过那尚带一丝余温的证物袋,他的手心因为过度紧张和期盼,早已被汗水浸透。他透过透明的袋壁,能看到那枚被挤压变形的烟头,以及过滤嘴上清晰的齿痕。他紧紧攥住证物袋,仿佛攥住了通往真相的最后一把钥匙,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紧:

“好!干得漂亮!立刻安排专人,连夜送往省厅dNA实验室!告诉他们,加急!最高优先级检测!”

车辆无声地启动,迅速汇入车流,向着通往省城的方向疾驰而去。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就此展开。

等待结果的日子,每一天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专案组的每一个人,表面上维持着日常工作,但内心的焦灼几乎要破体而出。陈锐几乎每隔一两个小时,就要给省厅的林岚或者张教授发一条信息,询问进展,尽管他知道,这种催促毫无意义,反而可能干扰检测。

二零一六年八月,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陈锐正在办公室里,对着凌广山五金店及周边的地形图,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的抓捕方案。桌上的手机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林岚。

陈锐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瞬间就按下了接听键。

“陈队!”电话那头,传来林岚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混合着激动和如释重负的颤抖,“结果……结果出来了!张教授让你立刻来实验室!”

陈锐甚至来不及多说一个字,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办公室,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省公安厅dNA实验室。

实验室里,张教授和林岚都站在主控电脑前。张教授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检测报告。看到陈锐冲进来,张教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报告直接递到了他的手中,然后伸手指向了电脑屏幕。

屏幕上,并列显示着两组复杂的基因序列图谱。一组来自二零一五年成功提取的、案发现场毛发的Y-dNA分型,另一组,则来自几天前送检的、凌广山的烟头唾液dNA。而在两组图谱的下方,一行加粗放大的红色字体,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陈锐的视网膜上,也烙印进这长达二十八年的追凶史:

【比对结果:100% 匹配成功】

“陈队,”张教授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如同定音重锤,“铁证如山!凌广山的dNA,与案发现场提取的毛发Y-dNA分型,完全一致!他就是制造了‘88-02’系列红衣杀人案的凶手!毫无疑问!”

陈锐拿着那份薄薄几页纸、却重如泰山的报告,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纸张在他手中哗哗作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视野迅速模糊,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二十八年!十一桩命案!无数人的青春、幸福乃至生命!几代刑警的心血与遗憾!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冰冷的名字——凌广山!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他铭记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赵长河那熟悉而苍老的声音传来:“小陈?”

“赵叔……”陈锐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泪水滑过脸颊,滴落在手中的报告上,洇湿了“凌广山”三个字,“找到了……就是他!凌广山!dNA……100%匹配!我们……我们找到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静得陈锐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声。然后,听筒里隐约传来了一声极力压抑的、如同受伤老兽般的呜咽,随即,那压抑彻底崩溃,化为了无法控制的、苍老而悲怆的哭声。

“好……好……好啊……”赵长河的声音破碎不堪,混杂着剧烈的抽泣,“找到了……终于……终于找到了……二十八年啊……我……我对不起王秀兰……对不起那些孩子啊……现在……现在终于……终于能给她们……一个交代了……一个交代了……”

林岚站在一旁,看着痛哭失声的陈锐,听着电话里赵长河悲恸的哭声,她也早已泪流满面。她默默地拿起实验台上,那枚王秀兰临终托付的、用红线固定着珍珠的红色发卡,紧紧握在手心。十一缕冤魂,二十八载沉浮,在这一刻,似乎终于得到了些许的慰藉。

证据确凿,收网的时刻终于到来。

二零一六年八月二十五日,白银市公安局会议室,灯火通明,气氛肃杀得如同大战前的指挥部。墙上,巨大的地图和布局图取代了以往的线索图。正中央是凌广山五金店及后院的详细平面图,每一扇门、每一扇窗、每一个可能的通道都被清晰标注。旁边贴着凌广山极其规律的作息时间表,以及精心规划的抓捕路线图和警力部署图。

副局长周建军站在主位,目光锐利如鹰。陈锐、赵长河,以及精心挑选出的二十余名身手矫健、经验丰富的侦查员,全员到齐,整齐地坐在会议桌旁。每个人都穿着便于行动的作训服,腰间配备着手枪、手铐、防弹背心等装备,脸上是混合着紧张与决然的凝重。

陈锐站在布局图前,手持激光笔,红色的光点精准地落在图纸上的关键位置,声音清晰而冷静,不容置疑:

“同志们!目标,凌广山!根据我们长达数月的严密监控,他已完全进入我们的视线。明天清晨,七点三十分,是他每天雷打不动,去后院独立仓库整理前一天货物、准备当天工具的时间点!这个仓库位置偏僻,没有窗户,只有一扇门通向院子,且周边无监控探头,是他警惕性相对较低,也是我们实施抓捕的最佳时机!”

激光笔的红点在后院仓库的位置画了一个圈。

“行动分组如下:第一组,由我带队,负责封锁五金店前门,防止其向前街逃窜或劫持人质;第二组,由王队带队,为主攻组,负责从后院两侧隐蔽接近,在目标进入仓库后,迅速突入,实施控制!第三组,负责外围警戒,封锁xx路相关路段,疏散可能出现的早起群众,确保行动区域绝对净空,防止任何意外发生!”

赵长河站起身,补充道,他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沉淀了二十八年的沉重:“各位,凌广山此人,极其狡猾,心理素质异于常人,且长期从事五金维修,对手中的工具极其熟悉,必须假设他可能利用任何手边的物品作为凶器进行反抗!行动时,务必果断、迅速、小心!绝不能给他任何反应和挣扎的机会!我们要的,是一个活的、能够接受法律审判的凌广山!”

周建军最后做动员,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坚毅的面孔,声音斩钉截铁:“这次行动,代号——‘红衣破晓’!意义何在,不用我多说!二十八年的黑暗,十一桩血案,无数人的期盼,都在此一举!我命令,所有参战人员,务必全力以赴,确保行动万无一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震耳欲聋的回应在会议室里回荡,充满了破釜沉舟的气势。

散会后,陈锐走到安静的角落,拿出手机,先后拨通了李建国和高磊的电话。他没有透露具体细节,只是用尽可能平静却难掩激动的语气告知:“李老师(高师傅),明天……明天清晨,我们收网。凶手,跑不了了。”

电话那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后,传来了两个男人无法抑制的、混合着巨大悲痛和终于等来这一刻的、近乎崩溃的抽泣声。

就在警方紧锣密鼓地部署,受害者家属在漫漫长夜中期盼黎明之时,二零一六年八月二十五日的夜晚,对于凌广山而言,却似乎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

五金店的后院,那几株被他用白酒浇灌过的月季花,在清冷的月光下开得异常妖艳。凌广山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睡下,而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那丛月季花旁边。他脚边放着一瓶廉价的白酒,手里拿着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缸,面前的小凳子上摆着一小碟花生米。

他独自一人,默默地喝着酒。月光照在他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憨厚”面具的脸上,此刻却清晰地映照出一种扭曲的、带着几分狰狞和得意的笑容,与平时判若两人。酒精让他的眼神变得浑浊而狂乱。

他的妻子,一个看起来比他更加苍老、沉默的女人,从里屋走出来,看到这一幕,有些担忧地小声说:“这么晚了,还喝?明天还得开门呢,早点睡吧。”

凌广山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看了妻子一眼,举了举手中的搪瓷缸,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睡?睡什么睡!来……陪我喝一杯……这辈子……值了……值了啊!哈哈……哈哈哈……”

他发出低沉而沙哑的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妻子被他这反常的样子吓到了,不敢再多问,惴惴不安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匆匆回了屋里。

凌广山继续自斟自饮,嘴里开始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虚空诉说,又像是在炫耀:

“红的……穿红衣服的……都该死……一个个的……都下去了……干净了……哈哈……”

“抓我?……想抓我?……二十八年了……你们……你们能奈我何?……找不到……永远找不到……”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那棵老槐树下,用脚狠狠地踢了踢树下那片松软的、长着茂盛月季的土地——那里,埋藏着他十四年前亲手掩藏的“旧工具”。

“在这儿……都在这儿呢……陪着我……谁也拿不走……”

他的眼神疯狂而偏执,仿佛在与地下的秘密进行着最后的交流。随后,他拿起还剩半瓶的白酒,拧开盖子,不是对着嘴,而是倾斜瓶身,将辛辣的液体一股脑地浇灌在那些开得正盛的月季花根部,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扭曲的笑容:

“喝吧……喝吧……这些‘陪葬品’……也该……也该跟我一起走了……”

在他那件沾满酒渍的汗衫口袋里,隐约露出半张泛黄的旧照片的一角。如果仔细看,能看出那是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年轻女人的照片,但女人的脸部,被人用尖锐的物件反复划过,几乎面目全非,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划痕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

与此同时,在这个夜晚的另一端。

李建国的家中,没有开灯。他独自坐在客厅里,面前的书桌上,点燃着一支白色的蜡烛。烛光摇曳,映照着桌上女儿李玥的照片。照片上的李玥,穿着红色的校服,笑容干净而灿烂,仿佛从未被世间的罪恶所沾染。李建国手里拿着他那本厚厚的、写满了追凶线索和无数个不眠之夜心血的笔记本,一页一页,极其缓慢地翻看着。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片片模糊的墨迹。

“玥玥……”他对着照片,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耗尽一生力气的释然,“明天……明天就能抓到那个畜生了……你可以……可以真正地安息了……爸爸……爸爸对不起你,让你等了这么久……”

在高磊那间依旧挂着红色羽绒服的小杂货铺里,他早早地关了门。他没有开灯,只是抱着那件冰冷的、仿佛还残留着妻子气息的红色羽绒服,静静地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逐渐深沉的夜色。这一夜,对他而言,注定无眠。十四年的守候,十四年的痛苦,都将在明天清晨,迎来一个最终的答案。

“婷婷,”他抚摸着羽绒服冰凉的布料,仿佛在抚摸妻子的脸庞,“等了十四年……明天……明天就给你报仇……你再等等……再等一下就好……”

而在城市的公墓,王秀兰那略显简陋的墓碑前,不知何时,被人静静地放下了一束新鲜的白色的菊花。赵长河独自一人,在夜色中伫立了许久。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那双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墓碑上王秀兰和张敏的名字。最后,他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转身,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那无声的动作,是一个跨越了二十八年的承诺,终于即将兑现的沉重。

长夜漫漫,但黎明,已无可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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