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冬,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姿态降临。铅灰色的苍穹如同巨大的、冰冷的铁板,沉沉地压在黛色的西山轮廓之上。凛冽的朔风卷着细密如针的雪沫,疯狂抽打着女子讲武堂青灰色的高墙,发出永无止境的呜咽。庭院里那几株虬枝盘结的老梅,前几日还倔强地缀着几点猩红,此刻也被厚重的、毫无生气的积雪彻底覆盖,如同披上了冰冷的殓衣。
女子讲武堂深处,那座被玄凰卫最精锐的老卒日夜拱卫、由厚重青石砌成的独立院落,此刻门窗紧闭,厚重的毡毯隔绝了外界肆虐的风雪。然而,空气里弥漫的浓重药味、炭火燃烧的微弱噼啪声,以及一种无声无息的、沉重的压抑感,却比任何寒风都更刺骨,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呼吸之上。
内室,炭火烧得极旺,铜盆里暗红的火光跳跃着,将墙壁上悬挂的刀弓铠甲投下如同巨兽獠牙般狰狞而摇曳的影子。空气灼热干燥,混合着名贵药材的苦涩、陈年墨锭的冷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极其顽固的……衰朽气息。
楚明昭躺在宽大的、铺着厚厚雪狼皮褥子的矮榻上。她身上裹着那件极其宽大的靛青色云锦长袍,袍袖宽大如水袖,却已空荡得如同包裹着一具枯槁的骨架。雪白的鬓发失去了墨玉凤簪的束缚,如同失去光泽的银丝,散乱地铺陈在深色的枕衾上,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透明,如同被时光反复漂洗、即将碎裂的旧帛。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半阖着,眼尾的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刻得令人心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杂音,牵动着早已枯竭的肺腑,带来阵阵绵长而顽固的滞涩感。
那只包裹着特制软革、早已僵硬如枯枝的右手,无力地搁在身侧。而那只尚能微微动弹的左手,则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一方折叠整齐、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的靛青色旧布帕。帕子很旧了,浆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正是萧凛当年那件灰褐色斗篷内衬撕下的一角。帕角,一个用极其细密的墨线绣成的、线条刚劲的暗金虎符印记,在炭火微光下若隐若现。
矮榻旁,萧凛坐在一张低矮的胡凳上。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仿佛不堪这室内的重压。灰白色的鬓角与墨发交织,如同染了霜雪的松林。那张被岁月深刻雕琢的脸,此刻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挥之不去的灰败。深不见底的眼眸透过浑浊的瞳孔边缘,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楚明昭那张气息奄奄的脸上,仿佛要将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刻入灵魂深处。他穿着同样半旧的靛青色粗布长衫,外罩的灰褐色棉布坎肩敞开着,露出内里紧贴左胸心脏位置、微微凸起的内甲轮廓——那里面,是那枚刻着“山河永固”的暗金长命锁与剩余的“同生”箭矢。
他沾满岁月老茧、骨节粗大分明的大手,此刻正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包裹着楚明昭那只冰冷枯瘦、包裹着软革的右手。掌心传来的冰冷与微弱脉搏,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牵扯着他胸腔深处撕裂般的钝痛。
时间在炭火的噼啪声中粘稠地流淌,仿佛被无限拉长。
突然。
楚明昭搁在枕边、摩挲着靛青布帕的左手,极其轻微地、却异常清晰地蜷缩了一下。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布满了浑浊血丝的瞳孔艰难地聚焦,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萧凛那张布满风霜、写满巨大疲惫的脸上。
沾满冷汗的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风霜气息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砂纸磨过锈蚀的铁器,一字一顿,清晰地砸在灼热而压抑的空气里:
“萧凛……”
萧凛包裹着她右手的大手猛地一紧!深不见底的眼眸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芒,浑浊的瞳孔边缘似乎被强行注入了一丝力量,死死锁住她涣散的视线。
“嗯。”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回应,如同古井深处传来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份量。
“我……死后……”楚明昭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每一次吐纳都伴随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滞涩感,让她眉心无意识地紧蹙,“葬在……西山……”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移向紧闭的窗棂方向,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墙与漫天风雪,落在了西山深处那座沉默的、百丈玄冰无字碑所在之地。
“和……念昭……一起……”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却斩钉截铁。
萧凛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紧握着她右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沾满风霜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一个“好”字,如同千钧巨石,死死压在舌尖,未能吐出。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死死钉在他脸上,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巨大的执拗。她沾满冷汗的左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指向虚空,仿佛在描绘着墓碑的形状,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灵魂般的决绝:
“墓碑……”
“刻……”
“镇国侯……”
“楚……明……昭!”
“镇国侯楚明昭”六个字,如同六枚烧红的钢钉,狠狠楔入萧凛的灵魂深处!她不要任何帝后的尊号,不要任何依附于他的称谓!她只要那个她用血与火、用两世孤勇挣来的、属于她自己的——镇国侯!这是她最后的倔强,是她对命运、对强加于身的“妻”之身份最彻底的切割与宣告!
巨大的冲击力让萧凛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起惊涛骇浪!前世冰冷的河水……神武门外焚城的烈焰……斩旗刀落下的瞬间……还有这片被他珍藏了百年、沾染着她鲜血的嫁衣残片……无数画面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厮杀、刻骨的恨意与此刻翻江倒海般的悲怆,在他脑中疯狂冲撞!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意、深入骨髓的剧痛与一种被彻底隔绝在外的冰寒刺骨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沾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攥着楚明昭冰冷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坚硬的玄铁护指边缘硌得她包裹软革的手腕生疼!
“你……”萧凛低沉的声音如同受伤猛兽压抑的咆哮,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非要……如此……决绝?!”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死死钉着他,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深处燃烧着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火焰。她沾满冷汗的唇极其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疲惫,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与……嘲弄。
“我……楚明昭……”
“生……不是……任何人的……附属……”
“死……亦……不是……”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让她深陷的眼窝无力地缓缓阖上,浓密的银白眼睫剧烈地颤抖着,覆盖着浓重的阴影。那只指向虚空的左手,颓然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狼皮褥子上。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刹那——
一只沾满岁月老茧、带着灼热体温的大手,如同最坚固也最温柔的镣铐,猛地、却又异常轻柔地握住了她那只滑落的、冰冷的左手!
萧凛高大的身躯猛地前倾,半跪在矮榻前!青铜面具早已摘下,那张布满深刻纹路、写满巨大痛楚的脸,近在咫尺地对着楚明昭苍白如纸、气息奄奄的面容!深不见底的眼眸透过浑浊的边缘,清晰地倒映着她紧闭的眼睑、滚落的浊泪,以及眉宇间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倔强!
一股混杂着百年压抑、深入骨髓的剧痛与一种被逼至绝境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如同火山般在他残破的躯壳内轰然爆发!他沾满风霜的唇线剧烈地颤抖着,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穿越了所有恨意与生死轮回的沉重,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楚明昭濒临涣散的意识边缘:
“好!”
“镇国侯……楚明昭!”
“我……刻!”
“但……”
他猛地停顿,沾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攥紧她冰冷的左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量强行渡入这具即将枯竭的躯壳!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锁住她紧闭的双眼,每一个字都如同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带着滚烫鲜血的烙印:
“碑阴……刻……”
“夫……”
“萧凛……”
“陪祀——!”
“夫萧凛陪祀”!
五个字,如同五道撕裂长空的惊雷,狠狠劈在楚明昭濒临沉寂的意识深处!夫?陪祀?!他竟敢……他竟敢用“夫”字?!竟敢以“陪祀”之身,将自己刻在她的墓碑之阴?!这不再是帝王的恩赐,不再是居高临下的追封!这是放下所有的尊严与骄傲,以最卑微也最不容置疑的姿态,宣告着跨越了百年的纠缠与守护!是穷尽轮回也无法斩断的羁绊!是比任何帝后合葬的尊号都更加惊世骇俗、更加直指灵魂的宣告!
轰——!!!
巨大的震撼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楚明昭残存的意识上!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猛地睁开!布满了浑浊血丝的瞳孔难以置信地倒映着萧凛近在咫尺、布满巨大痛楚与决绝的脸!一股混杂着灭顶的荒谬、深入骨髓的悸动、被强行撕裂心防的尖锐痛楚与一丝猝不及防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如同冰火交织的狂潮瞬间将她彻底吞没!她沾满冷汗的右手在萧凛紧握下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只包裹软革的手,指关节因巨大的冲击而死死抠住了冰冷的狼皮褥子!
“你……你……”她沾满冷汗的唇翕动着,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却再也无法吐出完整的质问。
萧凛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锁住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攥着她双手的大手因巨大的情绪而剧烈颤抖。他沾满风霜的额头抵上她冰冷枯瘦的手背,滚烫的泪水混合着额角的冷汗,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滴落在她包裹软革的手背和冰冷的褥子上!那泪水滚烫,灼烧着冰冷的皮革,也灼烧着楚明昭早已麻木的灵魂!
“百年前……神武门外……”
“我没能……带你走……”
“百年后……”
“黄泉路……忘川河……”
“我……萧凛……”
“一步……也不会……再让你……独行!”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哽咽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执念,如同泣血的誓言,狠狠砸入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室内!这是他对百年前那场风雪中无力挽回的惨剧,最沉重也最彻底的弥补!是他穷尽轮回也无法放下的……同归之诺!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萧凛低垂的、滚落着滚烫泪水的灰白鬓角,再缓缓移向他死死攥着自己双手、因用力而青筋暴突的大手。巨大的震撼、悲怆、荒谬……无数种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在她胸腔内疯狂冲撞、撕扯!神武门的烈焰……斩旗刀的冰冷……野狐峪的洪水……沙暴夜棚屋中的呓语……还有此刻,他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手背的灼痛……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星辰,被这泣血的誓言强行串联成完整的、令人窒息的星河!
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一种被强行点破的、无法抗拒的宿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残存的抗拒与恨意彻底淹没。她沾满冷汗的左手,在萧凛滚烫泪水的浸泡下,极其轻微地、无法抑制地……反握了一下他剧烈颤抖的手指!
动作轻微得如同蝶翼颤动,却带着千钧之力!
萧凛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深不见底的眼眸难以置信地抬起,死死钉在楚明昭那双布满了巨大痛苦与茫然、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他泪流满面狼狈身影的浑浊瞳孔上!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缓缓阖上,浓密的银白眼睫剧烈地颤抖着。沾满冷汗的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风霜气息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如同风中游丝:
“随……你……”
两个字,轻若鸿毛,却重逾山岳。
萧凛紧攥着她双手的大手,因这轻飘飘的两个字而瞬间僵住!巨大的狂喜、深入骨髓的悲怆与一种被彻底赦免般的释然,如同怒潮般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沾满泪水与风霜的脸深深埋入她冰冷枯瘦的手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透了包裹软革的布料,肩膀因无声的剧烈抽泣而微微耸动。
炭火盆里最后一点暗红的炭火,在灼热的空气中跳跃了几下,终于彻底黯淡下去,化作一小撮冰冷的灰白余烬。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源消失,室内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吞噬。
只有窗外肆虐的风雪声,如同天地间唯一的哀歌,永无止境地呜咽着。
在这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死寂中。
楚明昭那只被萧凛滚烫泪水浸透的、包裹着软革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滞涩,极其艰难地向上抬起了寸许。冰冷的指尖,在浓稠的黑暗中,无意识地、徒劳地摸索着,仿佛想要触碰什么,又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最终,指尖极其轻微地擦过萧凛低垂的、沾满泪水的鬓角,留下一点冰凉的触感。
随即,那只手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颓然滑落。
那点冰凉的触感,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萤火,瞬间熄灭。
矮榻旁,萧凛沾满泪水与风霜的脸,死死抵着楚明昭那只已然冰冷、再无一丝生息的手。深不见底的眼眸在浓稠的黑暗中骤然失焦,瞳孔深处最后一丝属于生者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一下。
“呃……”
一声极其压抑、如同心脉被无形巨手生生捏碎的闷哼,从他紧咬的唇齿间挤出。高大的身躯猛地剧烈一颤!一股粘稠、滚烫、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紧抿的唇边狂涌而出!狠狠溅射在楚明昭靛青色云锦长袍冰冷的袖口,洇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他沾满血污的大手,依旧死死攥着楚明昭冰冷的双手,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跨越了所有恨意与生死轮回的沉重,将那只包裹着软革、已然冰冷的手,极其郑重地、如同放置稀世珍宝般,轻轻按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
隔着被鲜血浸透的粗布长衫,那枚刻着“山河永固”的暗金长命锁的坚硬轮廓,清晰地烙印在冰冷的皮革之下。
黑暗中,他沾满血污的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如同最后的叹息,消散在无边的风雪呜咽中:
“回家……”
高大的身躯如同被彻底抽走了所有支撑,缓缓地、沉重地向前倾倒,最终伏在了矮榻边缘,额头依旧抵着那只冰冷的手。再无声息。
风雪依旧在窗外疯狂地呜咽,拍打着紧闭的门窗。炭盆冰冷的灰烬无声无息。室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浓稠如墨的黑暗,以及两道在矮榻边缘紧紧依偎、如同沉入永恒梦境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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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深处,风雪初霁。
巨大的玄冰碑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雪线之上,通体晶莹,在稀薄的冬日阳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圣洁的光华。碑身正面,如同被无形的巨力雕琢,深刻着六个刚劲雄浑、力透冰层、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与孤傲的大字:
镇国侯 楚明昭
而在碑身背面,同样的笔力,同样的深刻,却以一种略微低伏、如同拱卫般的姿态,镌刻着另外五个字:
夫 萧凛 陪祀
风雪呼啸着掠过碑身,卷起细碎的冰晶。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夫萧凛陪祀”五个字上,那“陪祀”二字的冰层深处,似乎有几道极其细微、如同泪痕般的天然冰裂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跨越了血火、恨意、生死与漫长时光的……同归之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