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初雪,终究没能压住这场旷日持久的寒雨。雨丝混着细碎的冰晶,被呼啸的北风卷成冰冷的鞭子,抽打在玄甲军大营新扎的营栅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噗噗声。连绵的营帐如同浸泡在灰色泥浆中的蘑菇,湿漉漉的辕门处,象征着胜利的巨大篝火在风雨中顽强地燃烧着,却驱不散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的、战后特有的疲惫与沉郁。空气里混杂着雨水、血腥、草药、湿透皮革和战马粪便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中央那座最为宽大、戒备森严的金顶皇帐内,炭火烧得极旺,青铜兽首炭盆里发出木炭噼啪的微响,却依旧驱不散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帐内光线有些昏暗,几盏巨大的牛油灯悬挂在帐顶,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帐中人或坐或立的身影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幢幢。
楚明昭坐在御座左下首一张铺着厚厚狼皮褥子的紫檀木圈椅里。她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玄狐皮大氅,厚重的皮毛几乎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右臂的蚀心虫毒在连日的阴冷和巨大消耗下,如同冬眠被惊醒的毒蛇,盘踞在臂骨深处,散发着阴冷刺骨的麻痹与钝痛,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酸胀感,沿着肩胛直冲颅顶。小腹深处那场隐秘战争带来的余波并未彻底平息,在帐内暖意和身体虚弱的双重作用下,化作一种沉甸甸的坠感和隐隐的抽痛,让她不得不微微佝偻着背脊,左手无意识地按压在冰冷的腹甲之上。
她的目光低垂,落在面前矮几上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白玉碗上。碗中是御医精心熬制的参茸药汤,浓郁的药气混合着鹿茸特有的腥膻,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可她却毫无胃口,只觉得那暖意和药香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无法真正触及她身体深处那蚀骨的寒。
帐帘被无声地掀起一道缝隙,裹挟着外面刺骨的寒风和雨雪气息。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孤峰,悄无声息地踏入帐内。
是萧凛。
他径直走向御座右下首的位置,步履沉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滞感。玄色的亲王常服依旧笔挺,肩头那处被淬毒弯刀撕裂的伤口轮廓在厚重的衣料下依旧隐约可见,甚至能看出比几日前更明显的、不自然的僵硬。他的脸色比楚明昭好不了多少,同样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颌绷紧如刀削。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不再是纯粹的冰冷死寂,而是翻涌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沉重的疲惫,以及一种洞悉一切却又被无形枷锁束缚的阴郁。他肩头和大氅下摆沾染着尚未融化的细碎冰晶,随着他的走动簌簌落下,在厚厚的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他没有看楚明昭,径直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动作间,左肩的伤口似乎被牵动,他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眉头,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冰封般的平静。他端起案上早已备好的热茶,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指节微微用力,仿佛在汲取那杯壁传来的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两人之间不过丈许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条冰封的深渊。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帐外风雪的呜咽在死寂中回荡。那碗无人问津的参汤热气渐弱,如同两人之间曾短暂流转过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隐秘暖流。
“带人犯!”
御座之上,帝王低沉威严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压抑的震怒。
沉重的铁链拖曳声由远及近,如同死亡的丧钟,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帐帘被彻底掀开,四名身着玄甲、面容冷肃如铁的彪形大汉,押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走了进来。
西戎左谷蠡王——格日勒图。
曾经叱咤草原、令北境小儿止啼的枭雄,此刻已彻底被剥去了所有光环与尊严。他身上那件象征王权的狼皮大氅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干涸发黑的血污和泥泞。露出的皮肉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鞭痕、烙铁印和冻疮溃烂的伤口,散发着浓重的腐臭和血腥气。他的一条腿明显断了,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全靠两名玄甲军士架着才能勉强站立。头发散乱如枯草,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布满血污和冻疮的下巴,以及一双浑浊不堪、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仇恨,只剩下被彻底摧毁意志后的空洞和麻木,如同被掏空了灵魂的破布口袋。
他被粗暴地按倒在御座前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铁链撞击地面的声音刺耳无比。一股混合着血腥、汗臭和绝望的气息瞬间在温暖的帐内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帝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格日勒图身上:“格日勒图,你部悍然犯境,屠戮边民,劫掠粮草,罪大恶极!今既已伏法,尚有何言?”
格日勒图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他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在御座、在帐中诸将身上茫然地扫过,最后,竟鬼使神差地、死死地钉在了萧凛身上!
那空洞麻木的眼神,在触及萧凛玄色身影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翻腾起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有刻骨的怨毒,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般的……诡异光芒!
“嗬……嗬嗬……” 他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嘶哑声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字句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罪……罪臣……无……无话可说……只……只求速死……以……以赎……罪孽……”
他的声音微弱而断续,如同濒死的喘息。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仅能发出这些无意义的哀鸣时,格日勒图那双浑浊的眼睛猛地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令人心悸的亮光!他死死盯着萧凛,嘴角极其诡异地向上扯动,露出被鲜血染红的牙齿,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疯狂,如同诅咒般在死寂的皇帐内轰然炸响!
“但……但在死之前……罪臣……有……有一桩……百年血债……要……要替枉死的……大燕……大燕忠魂……问一问……这位……这位高高在上的……萧亲王!”
“问一问……他……他萧氏满门……世代簪缨……可……可还记得……承平……承平元年……腊月初九……燕京城外……凤凰岭……那场……那场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
“问一问……他萧氏那位……被……被追封为‘忠勇武襄王’的……先祖……萧……萧远山!”
“问一问……他……他当年……化名‘玄甲’……假意投诚……骗开……凤凰岭别院大门……将……将大燕最后一点……不肯屈服的……皇族血脉……楚氏一门……一百三十七口……不分老幼……尽数……屠戮殆尽……焚尸灭迹……的滔天血债……可……可曾有过……一丝……愧疚?!”
轰——!!!
如同九天神雷在皇帐之内连环炸响!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楚明昭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寒与灵魂撕裂的剧痛,瞬间从心脏炸开,席卷四肢百骸!右臂蚀心虫毒疯狂反噬,阴冷的麻痹感如同冰河倒灌!左锁骨下的阴符胎记骤然灼热滚烫,如同烙铁印在灵魂深处!识海中那汪液态的“凰焰”火种如同被投入炼狱之火,猛烈地翻腾、咆哮起来!眼前瞬间一片血红!耳边是尖锐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嗡鸣!
凤凰岭!楚氏!一百三十七口!承平元年腊月初九!
这几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百年的血腥气,狠狠砸进她的脑海!那是她前世记忆深处最黑暗、最痛楚、最不愿触碰的禁忌!是她午夜梦回时无法摆脱的炼狱!是楚氏皇族血脉断绝、她前世悲剧的根源!
而这一切……竟与萧氏有关?!与眼前这个男人的……先祖?!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冰冷恐惧,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眸如同燃烧的深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撕裂灵魂的剧痛,死死射向御座右下首——那个玄色的身影!
萧凛……
萧凛依旧坐在那里。手中的茶盏不知何时已悄然放下。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万载玄冰雕琢而成的塑像。那张冰雕石刻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没有震惊,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结局、等待审判降临的平静。
然而,楚明昭却清晰地看到——他放在膝上的那只手,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攥紧了亲王常服下摆上繁复的金线蟒纹!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濒临破碎的青白色,细微的颤抖透过厚重的衣料传递出来!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胡言乱语!” 御座旁侍立的老太监尖声呵斥,带着惊怒,“萧氏先祖忠勇无双,为大胤开国立下赫赫战功!岂容你这蛮酋血口喷人!来人……”
“等等。”
帝王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与探究,打断了老太监的呵斥。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缓缓扫过状若癫狂的格日勒图,最终落在萧凛那异常平静、却又隐隐透出僵硬的侧脸上。
“格日勒图,” 帝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仿佛要将空气都冻结,“你可知,污蔑亲王先祖,构陷开国功臣,是何等大罪?若无实证,朕必将你……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证……证据?” 格日勒图喘息着,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疯狂与讥讽的诡异笑容,那笑容扯动脸上的伤口,显得更加狰狞可怖。他猛地挣扎起来,不顾铁链勒紧皮肉的剧痛,用那只仅存的、还算完好的手,极其艰难、极其缓慢地探入自己那件早已被血污浸透、破烂不堪的狼皮大氅内侧!
摸索着,摸索着……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又像是最后献祭般的沉重。终于,他颤抖的手指触碰到了一小片坚硬而冰冷的东西。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极其缓慢地、无比珍重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数层油布、羊皮、以及某种坚韧兽皮反复包裹的、巴掌大小的扁平方块。包裹物早已被血污、汗水和泥浆浸染得看不出本色,边缘磨损得厉害,散发出浓重的陈腐血腥气和一种……仿佛来自坟墓深处的阴冷。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死死钉在了格日勒图手中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包裹上。皇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遥远。
格日勒图布满血污和冻疮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如同秋风中的枯叶。他一层一层,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剥开那些浸透血污的包裹物。每一次剥离,都像是揭开一道血淋淋的伤疤,帐内那股陈腐阴冷的血腥气便浓重一分。
终于,最后一层坚韧的黑色兽皮被剥落。
露出的,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块颜色暗沉、仿佛浸透了无数鲜血的……布帛!
不,不是普通的布!那布料触手冰凉,质地坚韧异常,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厚重感。暗红近黑的底色上,赫然用金线绣着一只振翅欲飞、姿态高贵的凤凰!只是那凤凰的眼眸处,一点浓得化不开的暗红污渍,如同泣血!凤凰下方,是几行用同样暗沉、仿佛凝固血痂般的暗红色书写的文字!字迹遒劲有力,却带着一种刻骨的悲愤与绝望!
“是……是前朝大燕……皇族专用的……冰蚕血凰锦!” 一位博闻强识的老臣失声惊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楚明昭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冰蚕血凰锦!那是大燕皇族书写重要遗诏、血书时才用的圣物!她前世只在皇家秘档的图鉴中见过!
格日勒图用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沉重,将那块布帛展开。
当那几行暗红如血的字迹彻底暴露在昏黄的牛油灯光下时,整个皇帐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窟!
“承平元年腊月初九,凤凰岭别院,楚氏阖族一百三十七口,含恨蒙冤,惨遭屠戮!贼首萧远山,化名‘玄甲’,假意投诚,骗开院门,亲率死士,行此绝灭人伦之举!烈火焚尸,意图灭迹!此仇此恨,倾尽三江四海之水难洗!天地为证,日月共鉴!吾以楚氏未亡人之血,立此血诏!后世子孙,凡见诏者,当以诛灭萧氏满门为己任!血债……血偿!!!”
落款处,并非印玺,而是一个用极其浓稠的暗红色、仿佛刚刚从心脏中剜出的鲜血烙印而成的指印!指印旁,是几个更加细小、却力透布背的泣血小字——“楚氏遗孤,泣血绝笔”。
轰——!!!
巨大的轰鸣在楚明昭的识海中炸开!眼前瞬间一片血红!左锁骨下的阴符胎记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烙铁,爆发出足以撕裂灵魂的灼痛!识海中那汪液态的“凰焰”火种疯狂咆哮翻腾,金色的火焰如同失控的怒龙,疯狂冲击着意识壁垒!前世刑场漫天的大火、族人的哭嚎、冰冷的刀锋……与眼前这血诏上泣血的控诉、那“玄甲”二字、那萧远山的名字……瞬间重叠、撕裂、燃烧!
是她!是她的前世!是楚氏皇族最后的遗孤!是她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蘸着自己的心头血,立下的这道浸透了百年血泪与仇恨的血诏!
萧远山!萧凛的先祖!
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被至深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被命运彻底玩弄于股掌的冰冷荒谬感,如同决堤的灭世洪水,瞬间冲垮了楚明昭所有的理智堤坝!她猛地从圈椅中站起,动作之大,带翻了身侧矮几上那碗早已凉透的参汤!
哐当——!
白玉碗摔在金砖地面上,碎裂成无数片,温凉的药汁混合着参片,溅湿了玄狐皮大氅的下摆。
楚明昭却浑然不觉。她的身体因极致的情绪冲击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右手死死攥住了圈椅冰冷的扶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要将那坚硬的红木生生捏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最纯粹的、燃烧一切的赤金色火焰,如同地狱深渊睁开的复仇之瞳,带着足以焚毁万物的毁灭意志,死死地、一寸寸地钉在萧凛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同僚间的审视,不再是盟友间的试探,甚至不再是敌人间的冰冷杀意。那是一种……被至亲血脉的鲜血浸透骨髓、被百年深仇彻底点燃的、不死不休的……刻骨之恨!
“萧……凛……” 一个嘶哑到不成调、仿佛被砂石磨砺了千百遍的声音,从她紧咬的牙关中一字一顿地挤出,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你……萧氏……好……好一个……忠勇无双……好一个……世代簪缨……!”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下!帐内所有文臣武将,在这突如其来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怖仇恨面前,无不骇然变色,噤若寒蝉!连御座之上的帝王,眼中也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悸!
萧凛终于抬起了头。
当他的目光迎上楚明昭那双燃烧着毁灭赤焰的眼眸时,楚明昭清晰地看到——他冰封般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是一种……被最深重的命运枷锁彻底禁锢的、无法挣脱的……极致痛苦!
他的脸色在瞬间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金纸般惨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压制,如同沸腾的岩浆被强行压入冰层之下,疯狂地冲撞、撕扯!那里面没有辩解,没有震惊,只有一种……早已洞悉结局却无力改变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凉!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到极致的叹息。那攥紧了蟒纹衣摆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着,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
“血诏在此!铁证如山!萧凛!你还有何话说?!” 楚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河炸裂,带着撕裂一切的凄厉与质问,狠狠砸向萧凛!她甚至猛地向前踏了一步,玄狐大氅在身后带起一道决绝的弧线,浓烈的恨意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萧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左肩的伤口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下,剧痛如同毒蛇噬咬,更多的冷汗从他额角渗出,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被无形巨山压迫的滞涩感。
他不再看楚明昭那双足以将他焚烧殆尽的赤金眼眸,而是将目光缓缓转向御座,转向地上那卷展开的、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冰蚕血凰锦血诏。他的目光在那泣血的凤凰、那暗红的字迹、那触目惊心的指印上停留了许久。
终于,他那冰冷低沉、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冰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皇帐:
“陛下。”
他微微躬身,动作标准而疏离。
“先祖萧远山……其名……确在族谱承平卷宗之中。”
“至于……”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有千钧重物压在喉间,“至于格日勒图所言……及此血诏所载……臣……”
他再次停顿,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那微弱的吸气声在死寂的帐内清晰可闻。他重新抬起眼,目光终于再次落回楚明昭身上。这一次,那深潭般的眼眸中,所有翻涌的痛苦、悲凉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洞穿生死、斩断一切的……彻骨冰寒。
“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
四个字,如同四柄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楚明昭心中最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彻底宣判的冰冷绝望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冲上头顶!右臂蚀心虫毒的剧痛、小腹的坠痛、胎记的灼烧、识海凰焰的咆哮……所有身体的痛苦都在这一刻被这滔天的恨意彻底点燃、淹没!
“好!好一个无话可说!” 楚明昭猛地爆发出一阵凄厉到极致的冷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刻骨的恨意,如同孤狼在月下泣血!她死死盯着萧凛,眼中赤金色的火焰疯狂燃烧,几乎要夺眶而出!
“百年血债!一百三十七条性命!焚尸灭迹!萧凛……你们萧家……欠我楚家的……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最后一个字落下,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她猛地转身,玄狐大氅带起一道冰冷的旋风,决绝地、踉跄地朝着帐外冲去!再在这里多待一刻,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用手中的刀,将眼前这个男人千刀万剐!
“明昭!” 谢云琅焦急的声音响起,他下意识地想要上前阻拦。
“让她走。” 萧凛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谢云琅的脚步。他的目光依旧追随着楚明昭踉跄而决绝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厚重的帐帘之后。那眼神深处,翻涌的冰层之下,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强行压制的痛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泛开微不可查的涟漪。
帐内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格日勒图趴在地上,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报复得逞般的诡异笑容。
萧凛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御座,深深一揖:“陛下,人犯格日勒图,所供之事涉及臣先祖,无论真假,臣……皆需避嫌。此案……请陛下圣裁。臣……告退。”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的疲惫。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拖着那明显比来时更加沉重僵滞的步伐,一步一步,踏着碎裂的白玉碗残片和溅落的参汤,走向帐外。
帐帘掀开,外面是更加狂暴的风雪。
就在他即将踏入那片冰冷混沌的瞬间,楚明昭那凄厉决绝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带着百年的血泪诅咒,再次穿透风雪,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心尖上——
“萧凛!从今日起!你我之间——”
“唯余血债!不死不休!!!”
风雪灌入帐内,吹得灯火疯狂摇曳。
萧凛的脚步,在帐帘落下的最后一瞬,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背对着所有人,无人能看清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只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缝间,一滴殷红的血珠,悄然渗出,滴落在他玄色的亲王常服下摆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暗色的印记,如同心口无声泣出的血泪。
他不再停留,高大的玄色身影,如同负伤的孤狼,带着一身无法洗刷的血腥与宿命的沉重,彻底融入了帐外无边无际、咆哮翻涌的风雪之中。
皇帐内,只留下那卷在昏黄灯火下静静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冰蚕血凰锦血诏,和帝王眼中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