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像垂死的巨兽吐出的最后一口浊气，缓慢地、不甘心地沉降，露出道馆地面上狼藉的坑洼和那道最触目惊心的、嵌着昏迷大岩蛇的狰狞伤痕。空气里那股岩石粉末的干冷气息，被一种更浓重的、类似矿脉被暴力掘开后的生腥味覆盖。
死寂不再是声音的缺席，而成了一种有质量的、压在每个人胸腔上的实体。
小刚站在那里，仿佛也变成了道馆里另一根破损的柱子。他岩石般褐色的脸上血色尽失，呈现出一种灰败的僵冷。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瞳孔却涣散着，倒映着自家王牌宝可梦以一种堪称荒诞屈辱的方式自我了结的景象。他所有的冷静、策略、馆主的威严，都被刚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碾磨成了齑粉，随着灰尘一起飘散。
他甚至忘了第一时间去收回昏迷的大岩蛇。
翔泰抱着熊宝宝，小脸上还沾着刚才摔倒时蹭上的灰痕，看起来有些狼狈，也有些无措。他轻轻抚摸着怀里那颗毛茸茸的、还在微微发抖的脑袋，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小刚，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又重复了一遍那软糯的问句：“馆主先生……是不是……该给我徽章了？”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刺破了这凝固到令人窒息的气氛。
小刚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从冰封中强行拽出，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翔泰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无辜脸庞上。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吸入的空气带着碎石的尖锐感，刮得喉咙生疼。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徽章。”
这两个字像是抽空了他仅剩的力气。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动作僵硬地从口袋里摸索出一个深灰色、有着岩石凹凸纹路的精致小盒。打开盒盖，里面天鹅绒衬垫上，一枚灰白色的、造型简朴却透着沉稳力量的徽章静静躺着。
他拿起徽章，手指似乎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一步步走向翔泰，脚步沉重得像是拖拽着千钧巨石。
走到近前，他停下，目光极其复杂地看了一眼翔泰怀里那只终于敢抬起一点头、眼睛红红、鼻尖还抽抽搭搭的熊宝宝，又看看翔泰，最终，将那枚还带着他指尖冰冷温度的灰色徽章，轻轻放在了翔泰摊开的白嫩小手掌心。
“这是……灰色徽章。”小刚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仿佛这不是授予，而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移交，“你……赢得了它。”
徽章入手微凉，沉甸甸的。
翔泰低头看着掌心那枚小小的、象征着他（或者说熊宝宝）一路“连滚带爬”胜利的石头，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脸上绽开一个干净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小心地合拢手指握紧：“谢谢馆主先生。”
那笑容纯粹得晃眼，与身后那片狼藉和昏迷的巨型宝可梦形成了极致诡异的对比。
一旁的小智终于从石化状态解除，他猛地冲了过来，脸上混杂着极度震惊、茫然、和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声音都变了调：“赢、赢了？！这就……赢了？！可、可是……”他看看徽章，看看翔泰，又看看那惨烈的大岩蛇，世界观遭受着毁灭性的冲击，“这到底是怎么赢的啊？！熊宝宝它明明就……”
他想说“明明就只是在哭和逃跑”，但事实是，道馆馆主亲手交出了徽章。
小刚没有回答小智，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翔泰身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最终沉淀为一种极其沉重的、近乎审视的探究。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叫什么名字？”
“翔泰。”翔泰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乖巧回答。
“翔泰……”小刚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是要将它刻进岩石里，“我记住你了。”
这句话里包含的东西，远比字面意思要多得多。
说完，他不再看两人，沉默地转身，走向昏迷的大岩蛇，背影在惨淡的光线下，竟透出几分罕见的……萧索？
翔泰握紧手里的徽章，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他看了一眼小刚的背影，又看了看旁边还在怀疑人生的热血笨蛋，小声开口，带着点征询的意味：“小智，我们……走吧？”
“啊？哦……走，走……”小智魂不守舍地应着，眼神还发直，几乎是机械地跟着翔泰往外走。
皮卡丘跳上他肩头，看看身后的一片狼藉，又看看前面抱着熊宝宝、握着徽章、步伐轻快的翔泰，挠了挠头，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困惑：“皮卡？”
……
尼比市宝可梦中心的房间，门一关上，就仿佛将外面那个灰白色的石头世界彻底隔绝。
小智把自己重重摔进靠椅里，双手抓着红色的头发，发出痛苦的哀嚎：“啊啊啊！为什么啊！为什么翔泰你那样就赢了？！我的皮卡丘和比比鸟明明那么努力却输了！这不公平！熊宝宝它……它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它其实是什么隐藏的超厉害宝可梦吗？！”
他猛地跳起来，冲到坐在床边安静擦拭灰色徽章的翔泰面前，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只趴在他膝盖上、又开始舔爪子、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熊宝宝，仿佛要把它看出朵花来。
翔泰抬起眼，黑亮的眼睛里满是真诚的……茫然？他歪了歪头，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运气比较好？熊宝宝它很害怕的时候，好像……总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他把徽章小心地收进一个普通的小布袋里，和那张联盟储蓄卡放在一起。
“运气？！”小智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哪有人运气好到让对手自己打自己还晕过去的？！这根本说不通啊！”
他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只被困住的肯泰罗：“不行！我不能输得这么不明不白！翔泰！我们来对战吧！现在就打！我要亲眼看看熊宝宝到底是怎么回事！”
热血上头的少年完全忘记了刚才道馆里那冲击性的一幕，只剩下不服输的执念。
翔泰怀里原本悠闲的熊宝宝听到“对战”两个字，立刻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缩进他怀里，发出害怕的“嘛唔”声，小爪子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拼命摇头。
翔泰也连忙抱紧它，把小脸往熊宝宝毛茸茸的背上埋了埋，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明显的抗拒：“不要……熊宝宝会吓坏的……它刚刚才打完，很累了……”
那副被恶霸欺凌般的可怜模样，瞬间浇熄了小智一半的战意。
“呃……”小智噎住了，看着那一人一宠同步率极高的恐惧反应，挠了挠头，语气不自觉软了下来，“也、也是哦……它看起来是吓坏了……” 道馆里熊宝宝那凄惨的哭声和发抖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他泄气地一屁股坐回椅子里，抱着脑袋，再次陷入自我怀疑的漩涡：“可是……到底是怎么赢的呢……”
翔泰悄悄抬起头，从熊宝宝的绒毛缝隙里看了一眼抓耳挠腮的小智，嘴角极快地弯了一下，又迅速压下。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小智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
门推开，进来的不是乔伊小姐，而是去而复返的小刚。他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难以抹去的凝重和疲惫。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和一些宝可梦食物。
“我看你们还没休息，拿了点吃的过来。”小刚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他将托盘放在桌上，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房间，最后落在翔泰身上，“怎么样，徽章还喜欢吗？”
翔泰点点头，小声说：“嗯，谢谢馆主先生。”
小刚“嗯”了一声，拿起一杯牛奶，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像是随口问道：“翔泰，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继续挑战道馆吗？”
翔泰抱着熊宝宝，乖巧回答：“不知道……可能，跟着小智一起走吧？”他看向小智，眼神里带着依赖。
小智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挺起胸：“没错！跟着我准没错！我们接下来要去月见山！”
小刚点点头，目光却依旧停留在翔泰身上，那审视的意味若有若无：“月见山……是个有趣的地方。听说那里偶尔会有皮皮出现，甚至有人见过它们围着月之石跳舞。”
他说这话时，语速放缓，眼睛微微眯起，像是在观察翔泰最细微的反应。
翔泰的脸上适时地露出一点点孩童式的好奇：“皮皮？月之石？”随即又低下头，蹭了蹭熊宝宝，“听起来好远……走路会不会很累？”
那反应，完全就是一个普通怕累小孩的样子。
小刚摩挲杯壁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眼中的探究更深，却也不再追问，只是淡淡地说：“路上小心。月见山岔路多，晚上还有超音蝠活动。”他将牛奶放下，“早点休息吧。”
他转身离开，关门的动作平稳依旧。
房间内，小智还在纠结对战和运气的问题。
翔泰端起那杯牛奶，小口喝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
窗外的夜色已然浓重，尼比市的灯火零星亮起，像是嵌入黑色岩石中的点点矿晶。
更远处，城市边缘的山峦轮廓在夜幕下呈现出一种沉默而危险的姿态。其中一座山的阴影里，一个魁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静立着，仿佛已与山岩融为一体。希巴抱着双臂，古铜色的皮肤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锐利的目光穿透夜色，精准地投向宝可梦中心那个亮着灯的窗口。
他耳中的微型通讯器里，传来小刚压抑着复杂情绪的声音：“……无法判断。所有迹象都指向巧合和运气，但那种‘巧合’……希巴先生，我认为联盟必须高度关注这个叫翔泰的孩子，还有他的熊宝宝。这已经超出了正常训练家的范畴。”
希巴沉默着，下颌线条绷紧如山棱。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只熊宝宝沉睡时，那底下磅礴如地脉般的生命流动感，以及刚刚收到的、来自常磐森林检查站的绝密简报——那道因研究员冒犯而降下的、威力接近传说的天罚雷霆。
巧合？运气？
他岩石般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战意的弧度。
通讯器里，小刚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已前往月见山方向。我认为，需要更近距离、更专业的评估。”
希巴终于动了。他抬起手，按住通讯器，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闷响：
“收到。”
“我会亲自跟上去。”
话音落下，他巨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窗内，翔泰喝完了牛奶，把空杯子放回托盘。
怀里的熊宝宝似乎喝饱了，满足地打了个小嗝，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蹭了蹭，发出细微的呼噜声，沉沉睡去。
翔泰轻轻拍着它，低下头，把半张脸埋进那温暖柔软的绒毛里。
无人看见的阴影下，他那双过于平静的黑眼睛里，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光，如同夜空中最遥远的星子，一闪而逝。
他极轻地打了个哈欠，睫毛颤了颤。
月见山……皮皮……月之石？
听起来，会很有趣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