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薄雾,官道旁的露珠折射着晶莹的光。马蹄声踏碎清晨的寂静,林知文一行人早已启程。
王初冬骑在马上,《文道初解》摊在身前,目光却失了焦距。她脑海中反复推演的,尽是昨日师父以朗朗书声,逼得逍遥天境高手道心失守的震撼场景。
“心神不属,可是对那‘斗转星移’仍有不解?”林知文的声音自马车内悠悠传来。
王初冬驱马靠近车窗,秀眉微蹙:“师父,我只是在想,慕容复的‘斗转星移’既能模仿天下武学,堪称包罗万象,为何……似乎总隔着一层纱,无法触及真正的巅峰?”
车帘微动,林知文的目光掠过徒儿困惑的脸庞,投向远方蜿蜒的山道,意味深长道:“这个问题,答案……或许已经来了。”
**呼——**
一阵山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前方山道转弯处,一道白影如石雕般伫立。
依旧是慕容复。
但眼前的他,与昨日乃至前次都判若两人!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沾着草屑与露水,鬓发微乱,一双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深处是无法掩饰的迷茫与近乎偏执的渴求。
他站在那里,不像个挑战者,更像个在沙漠中濒死,终于看到绿洲的旅人。
“林先生……”他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许久未曾饮水,“这三日,我闭死关,将你我交手每一个瞬间,拆解了千万遍!”
他猛地踏前一步,眼神灼热得几乎要燃烧起来:“请先生直言!我慕容家‘斗转星移’,究竟欠缺什么?!为何能纳天下武学于一身,却始终……始终无法窥见那武道绝巅?!”
这声质问,带着英雄末路般的悲怆与不甘,在山谷间隐隐回荡。
林知文缓缓下车,青衫拂动,打量着眼前这个近乎魔怔的武林天骄,轻轻一叹:“慕容公子,你可知书法中,‘临摹’与‘创作’之别?”
慕容复一怔,不明所以:“请先生明示。”
林知文不再多言,自王初冬的行囊中取出一支笔,铺开宣纸,手腕悬空,笔走龙蛇,一个“剑”字跃然纸上。此字架构精准,笔力遒劲,锋芒毕露,堪称范本。
“此乃临摹,可得其形。”林知文语气平淡。
旋即,他笔锋未停,在旁边再次写下同一个“剑”字。
然而,这个字却截然不同!笔画之间,仿佛有无形剑气在纵横激荡,一股斩破一切的锐意扑面而来!它不再是静止的字,而像一柄随时可能破纸而出的绝世凶器!
“此乃创作,方得其神!”
林知文掷笔于案,目光如电,直射慕容复:“慕容公子,你慕容家世代引以为傲的‘斗转星移’,便如这第一字,精于临摹,却疏于创作!能模仿天下武学之形骸,却难得其武道之神髓!”
轰隆!
这番话,不啻于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慕容复的天灵盖上!
他浑身剧震,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踉跄着连退两步,方才勉强站稳。
“形骸……神髓……”他失神地喃喃自语,仿佛魂魄都被抽走。
林知文言辞如刀,毫不留情,继续剖析:“武学之道,与文道相通。真正的巅峰,非是学尽天下招式,而是找到独属于你自己的‘道’!慕容复,你且扪心自问,你博览天下武学,可曾有一招一式,是完完全全,发自你本心,为你所独创?!”
“我……我……”
慕容复嘴唇哆嗦,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搜肠刮肚,竟找不出一个答案!无数被他模仿、修炼至炉火纯青的招式在他脑中飞旋,然而每一招、每一式,都清晰地烙印着别人的痕迹!
模仿!模仿!全是模仿!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脊椎骨猛地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林知文不再多言,俯身从路边随意拾起一根枯脆的树枝,以枝代剑,平举于胸。
“看好了。”
他手腕一动,树枝斜斜划出,动作古朴无华,却自有一股沉稳如山的气度。“此一招,名‘文士问心’。”
慕容复强压心中惊涛,凝神观看,随即依样画葫芦,以手中树枝施展。动作、角度、乃至呼吸节奏,都与林知文分毫不差!模仿得堪称完美!
林知文微微颔首,第二招随之而出,是一个简单至极的直刺,名为“赤子初心”。
慕容复依旧完美复制。
到了第三招,林知文的动作陡然变得极其缓慢,树枝在空中划出一道圆融无比的弧线,轨迹玄奥,仿佛在描绘天地初开的混沌。这一招,已无名称。
“此招,融我文心感悟,内含一丝天地浩然之气。”林知文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道韵。
慕容复瞳孔收缩,不敢怠慢,将“斗转星移”心法催动到极致,眼睛死死盯着林知文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肌肉记忆疯狂运转,力求复制得完美无瑕!
他的动作,再次与林知文同步!角度、速度、甚至树枝颤动的频率,都一模一样!
然而——
就在招式将尽,气势将达顶点的刹那!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刺破了山道的寂静!
慕容复手中那根原本完好的树枝,竟毫无征兆地,从中断为两截!
断口处,参差不齐,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从内部生生崩碎!
“怎么可能?!!”慕容复如见鬼魅,猛地抬头,眼中全是无法理解的骇然!“我明明……明明一模一样!!”
林知文缓缓收起树枝,他那根枯枝依旧完好。他目光平静地看着慕容复,一字一句,如同最终的审判:
“因为,你模仿了形,却模仿不了神;复制了招式,却复制不了其中蕴含的‘道’。刚不可久,柔不可守。你只知模仿我外显的‘刚’与‘直’,却不知我内蕴的‘柔’与‘韧’,更不懂其中阴阳流转、浩气长存的真意。徒具其形,未得其神,强行为之,便是……自毁长城!”
“噗通——”
慕容复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竟直接跪倒在地!他双手撑地,看着身前那两截断枝,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多年来赖以自豪的信念,家族世代传承的骄傲,在这一刻,被这轻飘飘的一根树枝,击得粉碎!
“原来……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哈……”他先是低笑,继而变成癫狂般的大笑,笑声中却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自嘲,“我慕容家……世代追求的……竟是一条……死路?!一条精致无比的……模仿之路?!”
道心,在这一刻,剧烈动摇,几近崩塌!
林知文看着他状若疯魔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他走上前,声音缓和下来,如春风化雨:
“慕容公子,起身吧。模仿并非原罪,博采众长本是正道。错只错在,将模仿当成了终点,而非起点。通过模仿理解万物本质,进而融会贯通,开创属于你自己的道路,这才是修行真谛。”
慕容复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缓缓抬头,脸上泪痕与尘土混杂,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眸深处,那团几乎熄灭的火焰,却开始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光。
“放下执念……回归本心……”他喃喃着林知文的话语,仿佛在咀嚼着无上妙谛。
他闭上双眼,就这般跪在地上,久久不动。山风吹拂着他凌乱的白衣和发丝,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
王初冬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复猛地睁开双眼!
那眼中的迷茫、偏执、狂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彻心扉后的清明,一种破而后立的决然!
他站起身,甚至没有拍去膝上的尘土,对着林知文,无比郑重地、一揖到地:
“慕容复……拜谢先生,当头棒喝,破我迷障!此恩……如同再造!”
他没有再多言,深深看了林知文一眼,仿佛要将这位点醒他的恩师刻入灵魂。随后,他毅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去。
脚步虽缓,却再无迟疑,那挺直的背影,仿佛正在挣脱一道无形的枷锁,迈向一个未知,却充满无限可能的新生。
王初冬望着那消失在晨光中的背影,心中波澜起伏。《文道初解》中的一句话,如同洪钟大吕,在她脑海中轰然回响: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她豁然开朗,转头看向林知文,眼中闪烁着明悟的光芒:“师父,我明白了!无论是文是武,都不能只做他人的影子!唯有走出自己的路,方能见得真天地!”
林知文抚须而笑,欣慰之色溢于言表:“善!大善!能悟此理,你文道根基,至此方算牢固。”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山脊,金光万丈,将整条山道染成辉煌的坦途。
王初冬郑重地翻开《文道初解》,在书的扉页上,以才气为墨,认真记下了今日这震撼灵魂的一课。
她知道,这不仅是对慕容复的救赎,更是对她文修之路,最深刻的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