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龙入海(重返上海篇)
民国三十二年,五月初,立夏。皖北新四军基地。
夏日的阳光已有几分毒辣,透过新糊的窗纸,在炕席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秦书婉拆下了腿上的夹板,换上了轻便的竹制护具,已能拄着单拐在屋内缓慢行走。林曼丽的气色也好了许多,脸上有了血色,只是夜里仍时常被噩梦惊醒。
这日午后,周卫国、张明政委与总部特派员老徐一同来到休养的小院,神色凝重。
“书婉同志,曼丽同志,”老徐开门见山,将一份薄薄的电文纸放在炕桌上,“总部急电。上海方面出事了。”
秦书婉与林曼丽对视一眼,心同时一沉。
“我们潜伏在上海‘济世堂’药铺的交通站,‘掌柜’老顾同志,十天前……牺牲了。”老徐的声音低沉沙哑,“同时暴露的还有三个联络点,损失了六名同志。上海地下情报网,遭受重创。”
房间里一片死寂。秦书婉攥紧了拐杖,指节发白。林曼丽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微微颤抖。老顾……那个总是笑眯眯、在刀尖上传递情报的“掌柜”……
“初步判断,是内部出了叛徒,或者……密码被破译了。”周卫国语气沉重,“现在上海滩风声鹤唳,76号和日本特务像疯狗一样到处咬人。我们急需重建联络站,恢复情报渠道。更重要的是……”他看向秦林二人,目光锐利,“‘惊蛰’行动虽然重创了‘风巢’,但根据最新情报,‘蝴蝶计划’并未完全终止。日本人正在秘密转移剩余的研究数据和专家,可能……是转向东北,或者……上海!”
上海!秦林二人心中巨震。上海滩华洋杂处,水陆交通便利,确实是隐藏和转移的绝佳地点。
“总部命令,”老徐接过话,目光扫过秦书婉和林曼丽,“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恢复上海情报线,查明‘蝴蝶计划’残余动向,必要时……再次予以摧毁!”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这个任务,极其凶险。你们是目前最了解‘蝴蝶计划’、最有对敌经验、也最熟悉上海情况的人选。但是……”他看向秦书婉的腿和林曼丽苍白的脸,“你们的身体状况……总部尊重你们的意见。”
秦书婉几乎没有犹豫,独眼中燃起灼热的光芒:“我去!”她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上海是我的战场,老顾和牺牲同志的仇,必须报!‘蝴蝶’的毒须,必须彻底斩断!”
林曼丽也立刻挺直脊背,眼神坚定:“我也去!我对上海的联络方式和暗线更熟悉,能帮上书婉姐。”
周卫国和张明对视一眼,眼中既有担忧,也有赞许。
“好!”老徐重重点头,“总部会全力支持你们。但这次行动,方式必须改变。你们不能以原来的身份回去,那等于自投罗网。需要全新的、经得起严查的身份和掩护。”
五月中旬,夜。长江江面,薄雾弥漫。
一艘吃水很深的货轮,拉响低沉的汽笛,缓缓靠近十六铺码头。船上装载着来自江北的粮食和土产,押运的是“苏北商会”的伙计和水手。在底舱一个堆放杂物的狭小空间里,秦书婉和林曼丽换上了粗布衣衫,脸上涂抹了改变肤色的药膏,头发用布巾包起,看起来就像两个随船做杂活的乡下妇人。秦书婉的拐杖经过伪装,看起来像一根普通的粗木棍。何彩珠则扮作商会负责接洽的女管事,神情干练。
船身轻轻一震,靠岸了。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日语和上海话的吆喝声,以及日军哨兵皮靴踩踏跳板的声响。检查开始了。
秦书婉和林曼丽屏住呼吸,紧靠在杂物堆后。脚步声和手电光在舱门外晃动,日本兵粗鲁的呵斥和翻查声近在咫尺。紧张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终于,舱门没有被打开,脚步声渐远。何彩珠压低声音传来:“过了,准备下船。”
两人松了口气,跟随何彩珠,混在扛包卸货的苦力人群中,低着头,步履蹒跚地踏上上海的土地。熟悉又陌生的、混合着江水腥气、煤烟和城市繁华的气息扑面而来,让秦书婉和林曼丽百感交集。终于……回来了。
法租界,贝当路,一栋新式里弄房子的亭子间。
这里成了临时的安全屋。房间狭小简陋,但位置相对僻静。安顿下来后,何彩珠立刻外出联络试探。秦书婉和林曼丽则开始紧张地工作。
他们的新身份,是投奔上海亲戚的“苏北寡妇”阿婉和她的“表妹”阿丽,在闸北一家由地下党控制的、新开的“大富贵”纺织厂做女工。这个身份经过了精心伪造,有完整的“履历”和“保人”,经得起一般盘查。
“当务之急,是找到可靠的联络人,摸清当前局势,激活沉睡的暗线。”林曼丽铺开一张凭记忆绘制的简易上海地图,低声道。她的记忆力惊人,对过去的地下联络点和方式如数家珍。
“老顾牺牲,说明旧的联络方式可能已不安全。我们必须启用最高级别的‘沉睡者’。”秦书婉沉吟道。所谓“沉睡者”,是单线联系、长期静默、只有在最危急时刻才被唤醒的王牌暗桩。
“第一个,‘裁缝’。”林曼丽在地图上点出一个位于公共租界南京路附近的位置,“他是老顾发展的关系,专门为我们制作和传递特殊证件,手艺极好,嘴巴极严。只有老顾和我知他的真实身份和联络方式。”
“第二个,‘船老大’。”秦书婉指向靠近码头区的一个点,“控制着一条秘密水上运输线,负责紧急情况下的人和物资转移。是‘樵夫’当年留下的关系,极其可靠。”
“第三个……”秦书婉和林曼丽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老师’。” 她指向法租界亚尔培路靠近霞飞路的一个区域,“他是我们在敌人内部级别最高的内线,身份绝密,直接向‘老家’负责。非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唤醒。”
“先从‘裁缝’开始。”秦书婉做出决定,“我们需要合法的身份证明和工作证,才能在上海长期潜伏下来。”
第二天傍晚,华灯初上。南京路一家看似普通的“瑞昌”绸缎庄后院。
林曼丽独自一人,按照记忆中的暗号,轻轻敲响了裁缝工作室的门。三长两短,停顿,再两短一长。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张精明干瘦、戴着老花镜的脸探出来,警惕地打量着她。
“老板,我表姐让我来做件旗袍,料子要杭纺,颜色要雨过天青。”林曼丽压低声音,说出暗语。
裁缝眼神一闪,迅速将她让进屋,关紧门。屋里堆满布料,空气中弥漫着浆洗和熨烫的气息。
“阿丽姑娘?”裁缝声音沙哑,透着紧张,“老顾他……”
“牺牲了。”林曼丽沉痛道,“我们是老家新派来的。急需两张新的身份证和‘大富贵’厂的工牌。”
裁缝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悲戚,随即恢复冷静:“料子有,但最近风声紧,做工要细,得等三天。后天这个时候,来取。”他快速记下秦书婉和林曼丽新的化名和基本信息。
联络顺利。第一步,成功了。
然而,就在林曼丽离开绸缎庄不久,一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街角。车窗后,一双阴鸷的眼睛,透过墨镜,盯着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副驾驶上,万里浪吊着绷带的手摩挲着下巴,嘴角勾起一丝狞笑:
“刚回上海的老鼠……终于露出尾巴了。跟上她,放长线,钓大鱼。”
上海滩的夜幕下,新的猎杀与反猎杀,已然拉开序幕。秦书婉和林曼丽这只“潜龙”,刚刚入海,便已嗅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重返上海篇,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