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苏老丈家隔着大半个太湖,在西边一处芦苇荡更密、地势稍高的河湾处,有个叫“芦花村”的小地方。这村子比白石村还小,统共就十几户人家,平日里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和此起彼伏的蛙鸣。
村东头住着张猎户一家。张猎户人如其名,是村里最好的猎手,膀大腰圆,声如洪钟。他媳妇张婶则是个手脚麻利、心肠滚烫的妇人,嗓门比她丈夫小不了多少。两口子生了三个娃,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老大铁蛋十岁,皮得像只猴;二丫八岁,是个跟屁虫;最小的石头才五岁,整天挂着两筒鼻涕,咧着嘴傻乐。
这日晌午,张猎户提着两只野兔从山上下来,还没进院门,就听见自家媳妇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嚷嚷:
“哎哟喂!这是哪家的仙女掉咱家后院河滩上了?!”
张猎户心里一咯噔,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院子,只见自家媳妇和三个娃正围在篱笆墙边,对着地上一个湿漉漉的白影指指点点。
“吵吵啥呢?啥仙女?”
张猎户凑过去一看,也愣住了。
地上躺着个姑娘,浑身湿透,衣裙虽然被水和泥污弄得不成样子,但那料子,张猎户打赌自己这辈子都没摸过那么滑溜的。姑娘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头发海藻般铺散开,露出的一张脸,直接让张大嗓门的张婶都瞬间消了音。
该怎么形容呢?张婶后来跟村里其他妇人嚼舌根时说:
“俺滴个亲娘嘞!那脸盘儿,那眉眼,比年画上的娘娘还俊!皮肤白得跟刚剥壳的鸡蛋似的,就是没啥血色。乖乖,俺当时还以为河里的蚌壳成精了,给冲上岸了呢!”
“还愣着干啥!抬屋里去啊!没看见还喘着气儿吗?”
还是张猎户先反应过来,吼了一嗓子。
一家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把这“蚌壳精”,哦不,落水姑娘抬进了屋,安置在二丫那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床上。
张婶忙着熬姜汤,找干净衣服。铁蛋和石头好奇地扒在门口探头探脑,被张猎户一手一个提溜开:
“去去去,别在这儿碍事!铁蛋,去把你李奶奶请来,她懂点草药!”
李奶奶是村里的接生婆,兼治些头疼脑热。她来了一看,摸了摸脉,翻了翻眼皮,咂咂嘴道:
“惊吓过度,寒气入体,身上有些擦伤,倒没伤筋动骨。这姑娘……怕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
可不是嘛,那通身的气派,就算昏迷着,也跟这粗陋的农家屋子格格不入。
萧玉镜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
阳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户,暖融融地照在身上。
她睁开眼,看着头顶有些发黑的房梁,鼻尖是淡淡的干草和阳光味道,混杂着一丝姜汤的辛辣。
“呀!醒啦!娘!仙女姐姐醒啦!”
二丫一直守在床边,见状立刻尖叫着跑了出去。
很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张婶那张热情洋溢的大脸就占据了萧玉镜的整个视野。
“姑娘你可算醒啦!感觉咋样?哎哟喂,可吓死俺们了!你是打哪儿来的?咋掉河里了?”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萧玉镜脑子还有些昏沉,她张了张嘴,声音虚弱:
“水……”
“水!快!二丫拿水来!”
张婶指挥着。
一碗温水下肚,萧玉镜感觉喉咙舒服了些。她环顾四周,看着眼前朴实的农妇和门口几个好奇张望、脏兮兮却眼神纯净的孩子,心中稍定。
“多谢……诸位相救。”
她声音轻柔,带着自然的矜贵,听得张婶心里直嘀咕:这声音,怕不是比镇上酒楼说书的先生还好听?
“俺们是粗人,姑娘你别客气。你叫啥名儿?家在哪儿?俺让当家的去给你家报个信儿?”
张婶放低了声音,生怕吓着这瓷娃娃似的姑娘。
名字?家?
萧玉镜心念电转。她的身份太过惊世骇俗,绝不能暴露。脑海中瞬间闪过谢玄的身影,心口一阵刺痛。他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显得越发我见犹怜。
“我……我叫玉娘。”
她选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名字,
“家中……遭了难,与家人失散了……不小心落了水……”
她语焉不详,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惊惧未定。
张婶一听,立刻自行脑补了一出“官家小姐遭遇变故,落魄流亡”的大戏,同情心瞬间泛滥成灾:
“哎哟,可怜的娃!别怕别怕,就在俺家安心住下!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于是,“玉娘”就在张猎户家住了下来。
“玉娘”在芦花村的日子,过得可谓是……鸡飞狗跳,又温暖非常。
首先是生活习惯。
张猎户家原本是村里声音分贝最高的所在——张婶的大嗓门,铁蛋和石头的追逐打闹声,二丫的尖叫,再加上看门黄狗的汪汪声,活脱脱一首乡村交响乐。自打“玉娘”来了,这交响乐里愣是混进了一段优雅的慢板。
张婶给她端来的粗瓷碗,玉米饼子,咸菜疙瘩,她吃得极其斯文,小口小口的,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看得铁蛋和石头直咽口水,怀疑娘是不是偷偷给仙女姐姐开了小灶。
张家的饭桌是张用了十几年的旧木桌,腿儿还有点跛。往常吃饭,那是风卷残云,铁蛋和石头为了一块肉能上演全武行,张猎户呼噜噜喝粥的声音能传出二里地。可“玉娘”往桌边一坐,画风骤变。
她端着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用那双白皙纤细、一看就没干过粗活的手,拿着粗木筷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喝粥没声音,吃饼子是一点点掰下来,放在嘴里慢慢嚼,连就咸菜都像是在品尝御膳房的小菜。
铁蛋和石头看得目瞪口呆,连抢肉都忘了。铁蛋偷偷扯他娘的衣角,小声嘀咕:
“娘,仙女姐姐是不是嫌咱家饭不好吃啊?她吃得好慢,像怕噎着似的。”
张婶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吃你的饭!玉娘姐姐那是斯文!哪像你们,饿死鬼投胎!”
话虽这么说,张婶心里也直犯嘀咕,第二天做饭时,愣是狠心多放了一勺猪油,把咸菜疙瘩切得细细的,还用粗面精心烙了两张看起来稍微白净点的饼子。
其次是言谈举止。她说话总是慢声细语,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律;走路裙裾几乎不摆动,背挺得笔直;就连坐在小马扎上发呆,都像一幅精心描绘的仕女图。村里那些光着脚丫满村跑的丫头们,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仪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