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州府衙后堂,暖香熏人,却焐不热苏明远眉宇间的霜色。那份引水改碱的章程已在李通判案头搁了三日,如同石沉大海。
通判李仁端坐上首,胖脸上堆着黏腻的笑,捻着保养得宜的小胡须,指尖残留的油渍不经意染了章程纸页一角。
“苏大人,大手笔,功在千秋啊!”李仁拖长调子,拇指重重捺过预算数字。
“引汴水入西滩?压盐碱?改荒地?”他摇着头,绿豆小眼眯缝起来,溢出世故的精光。
“难,太难!自古盐碱地无药可医,天灾人祸,非人力可违啊!前人多少大贤都束手无策,盖因……”
“前人做不到,是因为他们不敢把女子算作人。”一个清冽的女声穿透了李仁拖沓的长腔。
门帘被掀开,穿堂风灌入。卷起案上浮尘,扑灭了暖炉旁的熏香烛火。室内光线骤然一暗,复又亮起,郑茗站在众人惊愕的目光焦点处。
她娉婷而立,裙角还沾着西滩盐碱地灰白色碱土。那纤瘦的身躯在此刻显得顶天立地。
她疾步上前,素手一挥。把西滩盐碱地的引水排碱沟渠图,甩在书案之上。图纸展开,线条纵横交错,工整清晰。
郑茗唇角勾起一抹嘲讽。
“故土陷于死地而不救?百姓困于饿殍而无视?这等畏缩不前,倒成了尔等心安理得坐拥民脂民膏的理由?”
李仁脸上的肥肉乱颤,那虚假的“和煦”彻底龟裂:
“你…你!放肆!一介妇人,安敢……”
“妇人如何?”郑茗的声音传遍整个后堂。
“这图纸之上每一道沟渠走向,每一处涵闸位置,皆是我走遍西滩每一寸土地,观水情,辨土质,验过百次。前人做不到,不是因为地的问题,是因为他们从未正眼看过这片土地。更因为他们,扼杀了本可以同舟共济女子的智慧。”
郑茗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官员僵硬的脸:
“引汴水,不为邀功,只为百姓活命!”她目光直直盯着李仁,“那您呢?李大人?您担得起这拒引活水,坐视西滩万民沦为孤魂的千古罪责吗?”
苏明远站在一旁,嘴角微扬看向郑茗。
通判李仁,汗如浆出。他瘫在红木椅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府衙前堂的风暴暂告一段落时,苏府后花园边的暖阁里,却是另一番“暖意融融”的景象。
炭盆烧着,水仙花开得正好。王婉晴亲手给李仁的夫人朱氏续上新沏好的茶:“夫人好眼力。我们家大人……唉,是念着先头素柔姐姐的情分。”
她眼帘微垂,声音里添了点恰到好处的低落:“素柔姐姐在的时候,最爱侍弄这水仙。所以大人都记挂着,花心思寻些好的来养着,也算……留个念想。”
王婉晴抬眼看朱氏,脸上是“掏心窝子”的诚恳,“不瞒您说,我们这些后来的人,不过是沾了姐姐的光罢了。”
朱氏听着,眉头挑了挑,眼睛里的精光更亮了。“苏大人真是重情义。”那语调微扬。
“谁说不是呢。”王婉晴轻轻叹口气,“大人重情,惦念亡妻,顾惜旧人……连带着,对那些曾在跟前伺候过的,都格外看顾些。”
她话头一转,“就比如府里的郑家妹妹,真是好福气。大人体恤她,竟把府外西滩那块儿……那出了名的盐碱滩都交给她照管了。我们看着都觉得悬得慌,那地连乌鸦都嫌。可郑姨娘是个有志向的,听说前阵子亲自下去量地?光着脚丫子就踩下去了,那受的罪……哎哟,我这心口想想都难受。”
王婉晴搁下茶盏,语气越发“心疼”:“大人也是,就凭着这点怜惜,就放她一个女人家去闯那么腌臜的苦地方。府里多少双眼睛瞧着……我一个妇道人家能说什么?只能把府里这些琐碎事看顾好,让大人少操点心罢了。只求郑姐姐别辜负了大人这份苦心,真能把那片死地整活络喽。”
朱氏气愤道:“苏明远宠一个妾,宠到没边了?您可是正头娘子啊!居然让个小妾插手改良荒地这种关乎州府的大事。这哪里是“体恤”,这简直是“宠妾昏头”,乱了伦常。”
王婉晴一副委屈的模样看着朱氏,嘴角却微微上扬。
她心下明白,那西滩荒地改良……这等事让小妾插手,在有心之人看来无异于授人以柄!朱氏家老爷李仁背后站着的,可是京城的大人物,而且这李仁在廊州为官多年,跟地方那些地头蛇自然有些不清不楚的勾当。苏明远一来,李仁已觉掣肘。
王婉晴就是要借朱氏,递一把能捅郑茗腰眼的快刀。到时候郑茗因此获罪,她再去求福叔周旋,保下苏明远。
朱氏眼神乱晃,脸上的笑容只剩下个空壳子:
“夫人……真是难得的贤惠。苏大人有福气。”她嘴上抹着蜜,眼神里闪过阴鸷。
暖阁里这股暗潮汹涌的暖风,半点也刮不进郑茗的西苑。
她在西滩盐碱地领着姐妹们种了一天的碱蓬子苗,此刻正对着刚从管家苏全手里领过来的苏平章微笑。
孩子穿着石青色小袄。小脸紧绷着,只在看着郑茗时,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飞快闪过一点戒备,像只炸了毛的小猫。素柔去世后他一直被寄养在苏家姑奶奶身边。
送他来的苏全躬身退出去,门帘子一落,屋里的热气好像瞬间被抽走了一缕。
苏全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帘后,帘子尚在晃动——
“一、二、三……”
如同老僧念经般的计数声,透过门帘缝隙,幽幽地飘了进来。
苏平章绷紧的小身板微微一僵。
紧接着,便是“噼啪、噼啪”几声节奏分明的算珠碰撞脆响。
“帘动七下,耗蜡半寸……小少爷后退三步,踩绒毯磨损……约莫……折银三厘……”苏全那嘀咕声,再次幽幽飘入。
郑茗嘴角抽动了一下。这老管家……人走了,魂儿和算盘还飘在门口呢?
苏平章也听见了,他那双戒备的黑葡萄眼,往门口方向瞟了一下,小脸上闪过一丝嫌弃。
门帘外的“人肉算盘”似乎完成了计算,那嘀咕声停了片刻。随即,脚步声重新响起,这次是真正走远。但就在脚步声即将消失的刹那——
“哐当!”
苏全一声痛楚的闷哼后又开始喃喃自语:
“此门框……修缮费……当记入……杂项支出……”
算珠声又“噼啪”响了两下,似乎在确认记账数目。
脚步声这才彻底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郑茗看着眼前依旧绷着小脸的苏平章,心头那股因孩子戒备而生的凝重,竟被苏全这出“人走魂留、撞门算账”的荒诞退场,冲淡了一丝。
苏平章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立在原地,不扑过来,也不挪窝。
郑茗看着这孩子,暗暗吸了口气。接平章回来,固然有几分借这孩子嫡子身份自保的考量——有他在,无论是苏明远夜半突如其来的“探访”,还是王婉晴那淬了毒的眼神,总要多几分顾忌。
更深一层,将这失恃的孩子放在眼前看顾,也是了却素柔夫人的一桩心事。这府邸之外,那由张党余孽编织的巨网正悄然收紧……眼下,护住这孩子,守住西滩那点微弱的希望,才是紧要。
“平章?还记得我吗?”郑茗尽量让声音温和。“一路过来累着了吧?从姑奶奶家过来,很远呢……”
她转身从旁边的暖笼里端出一个小碟子。碟子上是几个刚出锅的红糖麦饼,个个小巧,焦黄喷香,上面还俏皮地点缀着几粒芝麻,瞧着就讨喜。
苏平章没吭声。那眼睛先盯了会儿麦饼,又飞快地瞟了眼郑茗端着碟子的手。
郑茗蹲下来,视线尽量和他平齐。她把小碟往前递。“尝尝?刚烤出来,还烫嘴呢。”
孩子看看碟子里冒着热气的饼,又抬眼看看郑茗凑近的脸。
这女人眼睛里没有姑奶奶那种总想掰正他的严厉,也没有新来的王夫人那种总让他后脊梁发冷的“热乎”。
这个女人的眼神……倒像是碗平平常常的白开水。就那么僵了一小会儿,一只小手“唰”地伸出来,快得像兔子叼萝卜,掠走了最顶上那个麦饼。
同时小身子“蹭”地向后弹开半步,警惕地看着郑茗,像是防着她把饼抢回去。
郑茗保持着蹲姿没动,手里端着的碟子空了一半。
平章立马低头。“啊呜”就是一大口,塞得小腮帮子跟囤粮的松鼠似的,闷声含糊地吐出个字:
“……热。”一边嚼,烫嘴的饼皮呲得他倒抽冷气,可愣是没舍得吐出来。
这一动一静间,先前那板结的防备,像窗户上冻的冰花,悄悄裂开了一道细若游丝的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