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倪被禁足后的第三个月，时值暮春，草木葳蕤。
马车驶出京城，官道两旁阡陌纵横，新插的秧苗在水田里泛着嫩绿的波光，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腥气与野花的淡香。
燕博文只带了长风等数名亲随，轻车简从。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仪，多了几分闲适。宋知画则是一身藕荷色素罗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簪子，清丽脱俗。
马车先是抵达京郊的一处皇庄。庄头早已得了信，带着一众管事佃农在庄口迎候，黑压压跪了一片。
“都起来吧。”燕博文摆手，语气平和，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众人，“今日只是随意看看，不必拘礼。”
他携着宋知画下了马车，率先走向那一片片长势喜人的麦田。沉甸甸的麦穗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光泽，随风起伏，如同波浪。
“这是‘金穗田’，”燕博文指着眼前望不到边的田地，对宋知画低声道，“是名下几个皇庄里收成最稳的一处。庄头老李，是父王早年提拔上来的，人还算老实。”
那姓李的庄头赶紧上前一步，躬身道：“世子爷、世子妃放心，小的定当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偷偷抬眼，飞快地觑了宋知画一眼，见她神色平静，目光沉凝，正仔细打量着田里的情形，心中不由得更谨慎了几分。
宋知画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她走到田埂边，弯腰伸手，指尖轻轻拂过那饱满的麦穗，触感微糙，带着阳光的温度和植物特有的生命力。她又捻起一点田埂上的泥土，在指间搓了搓，感受着那湿润粘稠的质感。
“土质不错，墒情也足。”她直起身，对燕博文道，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旁边的庄头听清，“只是那边靠近水渠的几垄，似乎有些倒伏，许是前几日风雨所致，需早些扶正，免得影响灌浆。”
庄头老李闻言，心头一凛，连忙应道：“世子妃明鉴！小的这就安排人去处理！”他没想到这位年轻的世子妃，竟一眼就看出了这细微之处。
燕博文眼中掠过一丝笑意，看向宋知画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他转而问庄头：“今年的预估收成，账册可都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都已整理好，随时可呈报世子妃过目！”庄头忙不迭地回答，态度比之前更加恭敬。世子爷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往后这田庄事务，世子妃是要掌眼了。
离开皇庄，马车又驶向京西的一处山林。这山林并非皇家猎场，而是燕博文母妃顾王妃的陪嫁，主要出产木材和几种山货。
林间空气清新，带着松木和泥土的芬芳，鸟鸣声清脆悦耳。燕博文牵着宋知画的手，走在略显崎岖的山路上，长风等人远远跟着。
“这林子看着不起眼，但里面有几片老林，出的木材质地极佳，专供内府司使用。”燕博文边走边介绍，“另外，这里还产几种山菌和药材，往年都是固定卖给几家老字号，利润尚可，但……”他顿了顿，看向宋知画，“或许你有更好的主意？”
宋知画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林间那些冒头的、形状各异的菌菇，又看了看几株她认得的草药。“木材生意牵扯颇多，维持现状便好。倒是这些山货和药材，”她沉吟道，“若是能加以区分，精品包装，或制成易于保存的干品、酱料，通过‘玉颜斋’和侯府合作的渠道，或许能卖出更好的价钱。尤其是药材，若能定点培育，品质可控，对‘福生堂’亦是补充。”
燕博文认真听着，点了点头：“与我所想不谋而合。具体如何操作，回去后我将负责此处的管事叫来，你亲自与他分说。”
巡视完山林，日头已偏西。最后一站是城南的一处织坊。尚未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阵阵织机运作的哐当声。空气中漂浮着棉絮和染料混合的独特气味。
织坊管事是个精干的中年妇人，姓孙，见到燕博文和宋知画，行礼后便直接引着他们进入作坊内部。
只见数十架织机整齐排列，女工们手脚麻利地穿梭引线，梭子飞快舞动，织出各色布匹。宋知画仔细看着女工们的动作，又伸手摸了摸刚刚织就的缎面，触手光滑，质地紧密。
“工艺不错。”她赞了一句。
孙管事脸上露出一丝得色，但依旧恭敬：“谢世子妃夸赞。咱们坊里的老师傅，都是祖传的手艺。”
“产量如何？主要供给哪些商户？”宋知画问道。
孙管事一一答了。宋知画听罢，思忖片刻，道：“技艺是根本，但花样或许可以再新颖些。我那里有些从江南带来的新式花样图稿，晚些让人送来。若能织出，或可尝试供给京中新兴的成衣铺，比如与范家合作的那几家，价格应能再提三成。”
孙管事眼中一亮，她早就听闻这位世子妃做生意很有一手，连忙应下：“是！全凭世子妃做主！”
回程的马车上，燕博文从车厢暗格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匣，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地契、房契和账册概要。
“这些，”他将木匣推到宋知画面前，目光沉静而郑重，“是我名下大部分产业的核心契书和历年账目概要。皇庄、林地、织坊、还有京中的几处铺面，都在这里了。”
宋知画看着那满满一匣子的文书，没有立刻去接。这不仅仅是财富，更是沉甸甸的责任和毫无保留的信任。
“王府的公中产业，有母妃和宗室规矩管着，不便轻易变动。但这些，是我的私产，也是我们日后安身立命、施展抱负的根本。”燕博文继续道，声音低沉而清晰，“知画，你之才能，远不止于内宅。这些，交予你统筹规划，我方能更安心于朝堂之事。”
车厢内光线昏暗，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灯火映亮彼此的脸庞。宋知画能感受到他话语中的重量，也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松墨气息。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冰凉的纸张，最终落在匣盖上，轻轻合上。她没有推辞，也没有过于激动，只是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稳而坚定：“好。”
一个“好”字，承载了千言万语。
燕博文唇角微扬，握住了她放在匣盖上的手。掌心相贴，温度交融。
“今日看了这些，有何想法？”他问。
宋知画沉吟片刻，眸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皇庄根基需稳，可在良种、农具上稍作改进。山林产出，按方才所言，精细化运作。织坊是关键，若能革新技艺，打造出独有的高端布料，可与‘玉颜斋’的服饰搭配，形成联动。此外……我们或许可以考虑，将部分利润，投入到你之前提过的，改善边军医疗和装备之事上。利国，亦能利民，更能稳固根基。”
燕博文静静听着，握紧她的手，眼中光芒愈盛。“都依你。”他低声道，“往后，这些事，你放手去做。需要我出面或协调的，尽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