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第一次站在前进矿的矿渣堆前时,风正卷着黑灰往他衣领里灌。那是矿关停后的第三个月,他刚从外地找工作回来,行李箱轮子卡进矿渣缝隙里,怎么拽都拽不动。抬头望去,成片的矿渣堆像座黑色的小山,裸露的地表连野草都不肯扎根,远处的烟囱孤零零地立着,曾经冒着黑烟的管口,如今只剩下积满灰尘的锈迹。
“陈哥,别瞅了,这破地方,除了煤渣啥都没有。”老周骑着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过来,车筐里装着刚买的菜,“我前两天去镇上找活,人家一听是前进矿出来的,都嫌咱手上有煤味儿。”
陈默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把矿渣,黑色的粉末顺着指缝往下掉,在他掌心留下一道洗不掉的印子。他想起刚进矿时的样子,十八岁的小伙子,穿着崭新的工装,跟着师傅下井学采煤,那时矿上的天总是灰蒙蒙的,运煤车驶过的公路永远覆着一层黑土,可没人觉得不好——毕竟,这黑煤块能换回来一家人的口粮。
“就没别的办法了?”陈默的声音有些沙哑。矿关停时,他和工友们都领了一笔补偿金,可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他试过去工地当小工,可常年在井下落下的腰伤,根本扛不动钢筋水泥;也试过开网约车,可油价涨得厉害,跑一天下来,除去成本也剩不下多少。
老周叹了口气,把自行车往矿渣堆上一靠:“还能有啥办法?听说隔壁县有个砖厂招人,要不咱去试试?就是离家远,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陈默没说话,目光落在矿渣堆远处的山坡上。那里曾是矿工们休息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几间破败的工棚。他想起林小满怀孕时,总念叨着想去山那边的公园散步,可每次走到矿渣堆附近,就被呛人的灰尘逼了回去。那时他还说,等以后矿上效益好了,就带她去城里的公园,现在想来,倒是成了空话。
接下来的日子,陈默每天都去矿渣堆附近转悠。有时他会捡些还算完整的煤块,带回家堆在墙角,虽然用不上,却像是种念想;有时他会坐在矿渣堆上,看着太阳从黑色的地平线上升起又落下,心里空落落的。林小满看在眼里,没多说什么,只是每天晚上都会给他端来一碗热乎的绿豆汤:“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实在不行,咱就把家里的房子收拾收拾,开个小卖部。”
陈默知道妻子是在安慰他,可他不甘心。他从十八岁就在矿上干,除了采煤,好像什么都不会。难道这辈子,真的要守着这堆矿渣过下去?
转机是在一个雨天来的。那天陈默正躲在工棚里避雨,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他探出头,看到几辆印着“生态修复”字样的越野车停在矿渣堆前,几个人拿着图纸和仪器,在矿渣堆上测量着什么。
“同志,你们这是……”陈默忍不住走过去问。
领头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看到陈默,热情地递过来一张名片:“您好,我们是市生态环境局的,过来考察矿渣堆的生态修复情况。以后啊,这地方要变样了。”
陈默接过名片,指尖有些发颤:“变样?怎么变?”
“先平整土地,种上耐旱的植被,改善土壤质量。”年轻人指着图纸上的标记,“而且,我们还计划在这里建分布式光伏电站,利用太阳能发电,既环保又能产生经济效益。”
“光伏电站?”陈默愣了愣,这个词他只在电视上听过,“就是用太阳能板发电的那个?”
“对!”年轻人笑着点头,“这矿渣堆地势高,光照条件好,特别适合建光伏电站。等电站建起来了,还需要不少维护人员,你们这些有电工经验的矿工,说不定还能在家门口就业呢。”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像是黑暗里突然照进了一束光。他想起老周以前是矿上的电工,修电路、接电线都是一把好手,如果真能在家门口找份工作,那老周也不用去外地打工了。
那天晚上,陈默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林小满和老周。林小满听完,眼睛都亮了:“真的能在家门口上班?那太好了,以后你也不用跑那么远了。”老周更是激动得一宿没睡,第二天一早就拉着陈默去镇上,找懂光伏技术的人请教。
可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刚开始平整土地时,遇到了不少阻力。有些工友觉得,这矿渣堆都荒废这么多年了,根本不可能种活树,更别说建什么光伏电站;还有人担心,就算电站建起来了,也赚不到钱,白白浪费时间。
“陈哥,咱别折腾了,这光伏板看着就娇气,万一遇到下雨天,不就废了?”有工友劝他。
陈默没反驳,只是每天都去工地帮忙。他跟着施工队一起平整土地,扛着铁锹把凸起的矿渣铲平,顶着烈日把营养土铺在地表;遇到不懂的问题,就拿着笔记本记下来,晚上去请教技术人员。林小满也没闲着,每天都会煮一大锅绿豆汤,送到工地给大家解暑,有时还会带着念豆过来,让女儿给工人们递水。
“陈哥,你说这树真能种活吗?”有次休息时,老周看着刚栽下的松柏苗,有些担心地问。
陈默蹲下身,轻轻抚摸着树苗的枝叶:“能活,肯定能活。你看这土,虽然以前是矿渣,可现在加了营养土,只要好好浇水,肯定能长起来。就像咱们,以前靠挖煤过日子,现在换个活法,说不定也能活出个样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矿渣堆渐渐有了变化。裸露的黑土被绿色的植被覆盖,松柏苗冒出了新芽,以前呛人的黑灰不见了,风里开始有了草木的清香。更让人高兴的是,光伏电站的建设也提上了日程——第一批光伏板运过来那天,陈默和工友们都跑去看热闹,看着吊车把一块块银色的光伏板吊到支架上,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你看这板儿,亮闪闪的,跟银铠甲似的。”老周伸手摸了摸光伏板,小心翼翼的,像是在摸什么宝贝,“以后这东西就能发电,咱家里用电,说不定都不用花钱了。”
陈默笑着点头,眼睛却有些湿润。他想起矿渣堆以前的样子,黑色的小山,呛人的灰尘,还有工友们迷茫的眼神;再看看现在,绿色的植被,银色的光伏板,还有大家眼里的希望,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填满了。
光伏板安装调试那天,市里的领导也来了。当技术人员按下启动按钮,电表上的数字开始跳动时,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陈默站在人群里,看着成片的光伏板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突然觉得,这银色的“铠甲”,不仅护住了这片曾经被污染的土地,也护住了他们这些矿工的未来。
“陈默同志,以后这光伏电站的维护工作,就交给你们了。”领导拍了拍陈默的肩膀,“你们是土生土长的前进矿人,对这里的情况最熟悉,相信你们一定能把电站管好。”
陈默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哽咽:“请领导放心,我们一定好好干!”
那天晚上,陈默特意炖了锅王八汤,还煮了绿豆沙。林小满看着他兴奋的样子,笑着说:“以前你总说,这辈子离不开黑煤块,现在倒好,跟这银色的光伏板较上劲了。”
陈默夹了一块王八裙边放进嘴里,软糯的口感里带着鲜香:“以前是靠煤块过日子,现在是靠阳光过日子,这日子啊,比以前更有奔头了。”他看向窗外,月光洒在远处的光伏电站上,银色的光芒在夜色中格外显眼,像是撒在黑夜里的星星。
从那以后,陈默成了光伏电站的维护员。每天早上,他都会骑着电动车去电站巡查,检查光伏板是否有损坏,线路是否正常;遇到下雨天,他会提前做好防护措施,确保电站不会受到影响。老周也来了,凭着过硬的电工技术,成了电站的技术骨干,两个人配合默契,把电站管理得井井有条。
有时,念豆会跟着陈默去电站玩。小姑娘穿着粉色的小工装,戴着迷你安全帽,拿着父亲给她做的小工具,像模像样地检查光伏板,嘴里还念叨着:“爸爸,这个板板能发电,给我们家的灯灯充电,还能给妈妈的电车充电,对不对?”
陈默笑着把女儿抱起来,指着成片的光伏板:“对呀,这板板不仅能给咱们家充电,还能给整个村子、整个F市充电。以后,咱们再也不用烧煤了,天会更蓝,草会更绿,妈妈也能带你去山那边的公园散步了。”
念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抱住陈默的脖子:“爸爸真棒!以后念念也要跟爸爸一样,保护这些银铠甲。”
陈默的心被女儿的话暖得发烫。他低头看着女儿稚嫩的脸庞,又看向远处的光伏电站,突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事,就是没有放弃这堆曾经让他绝望的矿渣堆。正是这堆矿渣堆,让他见证了从黑色到绿色的蜕变,也让他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向。
有一次,以前的工友从外地回来,看到矿渣堆上的光伏电站,惊讶得合不拢嘴:“陈默,这还是以前那个到处是煤渣的破地方吗?怎么变得这么好?”
陈默带着工友去电站参观,给他讲解太阳能发电的原理,讲生态修复的过程:“国家现在重视环保,搞产业升级,不仅让这矿渣堆变绿了,还让咱们这些矿工有了新工作。你看,这光伏板发的电,一部分供咱们自己用,一部分还能卖给国家电网,比以前挖煤还稳定。”
工友听得连连点头,眼里满是羡慕:“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不出去了。等我那边的活结束了,也回来,跟你们一起干!”
陈默拍了拍工友的肩膀:“好啊,咱们一起,把这光伏电站管好,让这矿渣堆上的银铠甲,永远亮下去。”
夕阳西下时,陈默带着女儿走在回家的路上。念豆手里拿着一朵刚摘的小野花,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陈默跟在后面,看着女儿的背影,又看向远处的光伏电站。银色的光伏板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温暖的光芒,像是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新生。
他想起林小满常说的一句话:“日子就像绿豆汤,熬一熬,就甜了。”以前他不懂,总觉得日子要轰轰烈烈才好,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好日子,是像这光伏板一样,默默吸收着阳光,然后把温暖和希望,传递给每一个需要的人。
矿渣堆上的银铠甲,不仅改变了这片土地的模样,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从黑煤块到银光伏,从迷茫到希望,他们的故事,就像这慢慢升起的朝阳,充满了无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