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的脚步钉在原地，目光穿过熙攘的车流与人潮，牢牢锁在对面那个穿着绯红色巫女服的女孩身上。
是上杉绘梨衣。鲜红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白皙的颈侧，那身正统的绯红巫女服在冬日的灰蒙街头鲜艳得几乎刺眼。她静静站在人行道的边缘，像一株误植于钢筋水泥丛林中的绯樱，与周遭疾步匆匆的西装革履、时尚潮服格格不入。
更令人心头一紧的是她的眼神。赤红眼瞳里没有威严，没有疏离，只有一片全然陌生的、近乎空白的茫然。
她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车灯与信号灯变幻的色彩，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捏紧了宽大的袖口，仿佛被这庞大、嘈杂而有序的“外面世界”彻底慑住了心神，不知该前进，还是该后退。
“找到了。”路明非低声说，话音里带着一种确认事实的平静。
身旁的黑田和岛崎这才猛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色骤变。黑田几乎瞬间按住耳麦，压抑着音调里的急迫快速汇报：“发现上杉家主！坐标在**！请求周边静默封锁，准备最高规格护送预案！”
两人下意识就要上前，却被路明非一个细微却坚决的手势拦了一下。他看得更清楚：绘梨衣并非抗拒或执意停留，她是真的迷茫。
她盯着闪烁的行人绿灯，眼神里满是困惑，仿佛那简单的颜色指令是无法解读的天书。她对如何穿过这片钢铁洪流，毫无概念。
如果直接突然冲过去，反而会吓到那个女孩。
他们的动静引起了绘梨衣的注意。她转过头，目光先是落在黑田与岛崎身上——两人身上属于蛇岐八家的冷肃气质与衣饰细节无疑表明了身份。
她细长的眉头轻轻蹙起，红瞳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计划被打断、处境被窥见的无措。她的视线随后扫过站在两人稍前位置的路明非，顿了顿。
这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却莫名带着点与她类似的、与周遭环境疏离的气质。他的脸上没有黑田他们那种紧绷的职责感，反而有点……和她一样的，站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往的迷惘？这种细微的相似性，让她冰冷的警惕心松动了一瞬。
“上杉大人。”黑田最终还是冲了过去，微微躬身，礼仪无可挑剔，语气恭敬到了极点，即便心急如焚也不敢有半分逾越，“源稚生大人万分担忧您的安危，特命我等前来迎候。此处不宜久留，恳请您随我等返回。”
绘梨衣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恳切的目光，红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地摇了摇头。她不仅抗拒“回去”这个结果，更是此刻被这片陌生的喧嚣围困，连“该如何跟着他们走”这个简单的步骤都构成了障碍。她的沉默，更像是一种被困住的、笨拙的自我保护。
岛崎也上前一步，语气放得更缓，带着哄劝的意味：“大人，外面局势复杂，您独自在此，我等实在无法安心。请您……不要让我们为难。”
然而，任凭两人如何低声劝说，绘梨衣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穿梭的车流，仿佛那里有她无法理解的谜题，那份无措甚至因他们的逼近而加深了。路明非看明白了症结。她不是高傲，不是任性，是纯粹的“不知如何是好”。
他深吸一口气，往前挪了半步，保持在既不会冒犯又能清晰对话的距离，声音放得比平时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那个……上杉小姐，你是不是……不知道现在该去哪儿？或者，想做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始？”
绘梨衣的视线倏地转回路明非脸上。红瞳里的茫然雾气似乎被这句话拨动了一下，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音节，只是极轻、又极肯定地点了点头。
路明非心里那点因被打断休假而生的烦躁，忽然就被这细微的动作冲淡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更缓：“我刚才看见路口那边拐角有家甜品店，橱窗里的草莓蛋糕看起来挺不错的。要不要……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吃点东西，缓一缓，然后再决定，好不好？”
他没有说“我带你过马路”，也没有说“你不会我教你”，只是提供了一个具体、简单、且带有“甜品”这个缓和剂的选项，小心翼翼地将选择权交还给她，同时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她窘迫的言辞。
绘梨衣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蹙起的眉头悄然舒展。她没有说话，只是再次点了点头，这次的动作明显轻快了一些。
“那跟我来，这边人少一点。”路明非率先转身，迈步时刻意放缓了速度，选择了行人较少的一侧，走了几步后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她跟上了。
绘梨衣立刻跟了上来，落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步履竟透出一点轻快。黑田和岛崎像两道沉默的影子紧随其后，目光复杂地在路明非和绘梨衣之间游移——他们没想到，这个学院派来的、被他们暗自贴上“奇怪的强者”标签的年轻专员，处理起家主这种状态，竟比他们这些熟知家族规矩的人更为……熨帖。
甜品店弥漫着温暖的甜香。路明非选了个靠窗的安静角落。绘梨衣坐下后，目光落在印制精美的菜单上，又有些迟疑。
“草莓蛋糕，可以吗？我看很多人点。”路明非主动提议，指着橱窗里那份点缀着鲜红草莓、奶油绵密的样品。
绘梨衣看了看图片，又抬眼看了看路明非，轻轻颔首。
蛋糕端上来时，绘梨衣拿起小银勺，舀下一角，送入口中。她吃得很慢，很仔细，赤红的眼瞳微微眯起，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周身那种紧绷的、与世隔绝的漠然，仿佛被舌尖的甜意一丝丝融化。
她偶尔会抬起眼帘，快速瞥一眼坐在对面的路明非，眼神里没有戒备，没有探究，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平静，像是在默默感受这份来自陌生人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短暂安宁。
路明非慢慢喝着微苦的咖啡，看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心里却泛起一丝复杂的涟漪。这个女孩，拥有着足以颠覆战场的力量，身份尊贵如云端明月，可在这片最寻常的人间烟火里，她却像个刚刚学会蹒跚行走的稚子，连表达一份微小的愿望都如此艰难。
等她放下勺子，拿起雪白的餐巾极其细致地擦了擦嘴角，路明非才斟酌着开口：“现在……我们回家，好吗？天快黑了，外面人多，你一个人去玩不安全。你哥哥……源先生一定非常着急。”
绘梨衣擦拭的动作顿住了。眼底那点稀薄的暖意悄然褪去，恢复了古井般的平静，但这一次，她没有立刻流露出抗拒。她看了看玻璃窗外严阵以待、却又不敢靠得太近的黑田等人，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眼神温和的路明非，沉默了片刻。
最终，她再次点了点头——她或许并不向往回到那栋巨大而冷清的“巢”，但她能感知到气氛的紧绷，明白轻重缓和。不给哥哥添麻烦，是她简单的逻辑里重要的一条。
黑田和岛崎如释重负，立刻上前，姿态恭敬至极：“大人，车辆已备妥，随时可以启程。”
绘梨衣站起身，没有再看路明非，沉默地跟着黑田二人向店外走去。那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
在她弯腰上车前，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微微侧头，目光越过来往的行人，投向依旧站在甜品店门口的路明非。那双红瞳里依旧没有太多情绪，却似乎比最初少了一些空洞的茫然，多了一缕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好奇。
黑田走到路明非面前，深深鞠躬，礼节周全无可指摘，但言辞间的界限划得分明：“路明非先生，今日承蒙您及时相助，家主方能安然配合。大恩不言谢。然按蛇岐八家世代遵循的规矩，家主安危关乎一族命脉，不宜与外界有过密接触。今日之事，还望先生理解。”
路明非没说话，只是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他拢紧黑色风衣的领口，初冬的晚风已经带上了寒意。他看着那列车队如同沉默的黑龙，汇入东京璀璨而冰冷的灯河，直至消失不见。
心里那点莫名的滋味却挥之不去。那女孩站在街头茫然四顾的身影，和黑田口中“关乎一族命脉”的郑重告诫，在他脑海中反复交叠。
不知为何，路明非总感觉对绘梨衣进行的保护，是一种另类的囚禁，实在不像真正在意她的人所设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