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崖山行宫的断壁残垣染作一片铁锈沉金之色。
陈潜、楚飞、苏韵三人踏着碎瓦残砾,于萧瑟中穿行。
海风卷着咸苦湿重的潮气,长驱灌入这倾颓的行宫,檐角几只幸存的铜铃在风中摇曳,发出断断续续、清越又孤寂的鸣响,恍若十年前那震天动地的战鼓,悠悠回荡至今。
十年海风剥蚀,如巨兽舔舐,朱漆殿柱早已斑驳如生铁,殿顶飞檐上琉璃瑞龙的头颅早不知所踪,只剩精钢所铸的龙爪,兀自扭曲向上,牢牢紧扣着朽木,仿佛仍在向着苍天不甘地嘶吼。
“十年了,连这海风,都带着血锈的气息。”
陈潜轻抚廊柱上一道深嵌的箭痕,指尖拂过深深楔入木中的半截镞尖,铜铁与朽木摩擦,迸出细碎暗红的火星。
苏韵莲步一顿,俯身凝视满地狼藉的碎瓷。
她纤指拈起一片较大残片,胎质细腻,上绘半枝折断的画戟纹路,釉色剥落处,赫然露出底下暗刻的楷体小字——“宋”。
正是当年大宋水师战舰上特有的标识!
行至昔日金銮所在的主殿,陈潜骤然止步,身形微僵。
“看那香案!”
苏韵柔声低唤,素手遥指。三丈外的丹墀之上,三炷未尽之香斜斜插在石缝里,香灰犹温,散落其旁的是半幅褪色素绢,上有朱砂写就的“陆丞相千古”五个殷红大字,虽被雨水洇得模糊,那悲怆之气却扑面而来。
陈潜喉头滚动,一股酸楚直冲眼底。
幼时在华岩寺中,师父低沉如钟的声音讲述崖山旧事的情景宛在眼前——丞相陆秀夫背负幼帝,自蹈万顷碧波;
其时,他父亲陈光正身先士卒,率着“镇海号”死战元军铁鹞舰队!
丹墀石面尘埃覆盖,却明晃晃摆着三块粗粮炊饼,三只粗瓷海碗,碗中残酒未凝,余烟袅袅,竟在积灰的供台表面烫出三个簇新刺目的香印!
“有人来祭!”
苏韵低喝,玉手已按在腰间短刀吞口之上,锐利目光如鹰隼扫过殿角最幽深的阴影——那里赫然印着两枚靴痕!
那靴底纹路清晰,赫然是刻着莲花的薄底快靴,绝非此间渔民之物。
陈潜袍袖微振,右膝点地,左臂撑着摇摇欲坠的祭坛,手中青霜剑乌木剑鞘与石面相触,发出一声清越如龙吟的长鸣。
“大宋诸位忠烈英灵在上,孩儿陈潜,携友楚飞、苏韵,前来拜谒。”
他声沉如铁,指尖拂过石台上早已模糊的蟠龙纹,宛如触碰到父亲甲胄上凝结变硬的血痂,“陆丞相,当年您与众豪杰在此殿上高唱《满江红》,悲歌激烈……今日潜儿只能在这断垣残壁之下,向诸公叩首了。”
言罢,重重一叩。
楚飞、苏韵如臂指使,分立左右,并肩而跪,亦庄重叩首。
海风呜咽着掠过殿角铜铃,叮咚声里裹挟着远处大海拍岸的沉郁呜咽,如泣如诉。
陈潜指尖忽凝,察觉青石板上几处深褐印记,耳中骤然捕捉到一丝异响——非风非浪,乃有人踏碎殿外琉璃瓦之声!
虽轻如狸猫踏雪,但在这死寂残宫,却敲在他心头!
掌心轻按剑柄机簧,劲力暗运,他压低声线如蚊蚋,却字字清晰传入楚飞、苏韵耳中:“大哥,苏姑娘,随我移向左殿回廊,切莫回顾!”
三人倏然起身,陈潜左足看似无意踢翻脚前半块断砖。
砖石碰撞迸起几点火星的刹那,他眼角寒光疾掠,已将西首廊柱后灰影一闪而没的景象印入眼底!
三人身形齐动,如轻烟拂柳,悄无声息滑入左侧偏殿。
此殿更为狼藉,唯有一块乌木金漆的匾额兀自高悬——上书“尽忠报国”四字苍劲大字,只是那“国”字右下角缺了一块,光秃秃地透着凄怆,仿佛是被快刀削去!
“父亲若在此处……”
陈潜凝视断裂神像手中紧握的半截铁剑,喉头梗塞,“定当笑言:‘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正自怆然,目光落至神台基座,剥落苔痕下赫然刻着一行古拙小字:“丙戌年冬,渔翁张公感其忠义,收遗骸十七具,葬于苍山东麓乱石岗。”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鼻梁,陈潜倏然转身,双眸含泪,望向楚飞、苏韵:“大哥!苏姑娘!家父曾言:‘国破山河在’!大宋纵亡,然英烈肝胆,浩然之气,永世不可磨灭!”
苏韵眸光如水,蕴着无尽的痛惜与坚决,柔声道:“陈兄弟,此行非独为寻令尊骸骨,更为安息诸公不眠之忠魂。他们丹心碧血,是我华夏脊梁,千秋万代自当铭记。”
楚飞虎目蕴泪,也不言语,猛地解下腰间沉甸甸的皮囊,“啵”的一声拔开木塞,醇烈酒香立时弥漫开来。
他昂首,烈酒三道泼向殿角尘土,酒珠激射如雨:“陈世叔!列位英灵在上!楚飞虽未共临战阵,然诸公抱幼主蹈海,御强虏尽忠之悲壮,刻骨铭心!今日楚某在此立誓:大宋遗孤未死,血仇不共戴天,必教元酋血债血偿!”
“朋友,藏头露尾非好汉,出来说话吧!”
陈潜陡然提气开声,声如洪钟,震得殿梁积尘簌簌而落,带着一股凛然不容轻慢的威势!
话音刚落,西首廊柱后传来一声清朗低笑。
笑声未歇,一道青灰色身影已缓步踱出。
只见此人约莫三十余岁年纪,身形颀长挺拔,一袭青灰色粗布长衫浆洗得微微发白,腰间紧束一条深褐色牛皮宽带,带上斜插着一柄连鞘短剑。
剑柄非金非玉,黑沉沉的木质上却嵌着一枚精钢八卦,在残光下泛着冷冽幽光。
他面容清癯,颧骨微高,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双目如寒潭般深邃,目光扫过时如电如露。
嘴角噙着三分儒雅、七分深意的淡笑。
“陈少侠好耳力,好胆魄!”
来人抱拳一揖,不卑不亢,声音温润醇厚,“老夫神机门旗使平信,奉门主诸葛先生之命,特来寻访三位侠踪。”
陈潜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神机门?平旗使何以知晓我等在此荒僻之地?”
平信嘴角笑意转深,低声道:“三位少侠怒扫大法轮寺鹰犬,拳毙鞑子爪牙之事,早已震动绿林。诸葛先生闻讯,推衍天机,知三位忠义之后必赴此崖山海祭英灵,故遣在下前来接应。孰料……”
他话锋一转,脸上罩上一层忧色,“尔等踪迹已被元廷密探嗅得,只怕腥风血雨,转瞬即至。”
苏韵柳眉倏然紧锁:“元狗爪牙如何追踪这般迅疾?”
平信微叹一声:“元廷鹰犬遍布江湖市井,专为搜捕忠烈遗孤后裔,网罗严密。三位少侠此行所图若稍露行藏,后果不堪设想。”
楚飞冷哼一声,双臂抱胸,虬髯微张:“呵,元狗鼻子倒灵!平旗使口口声声奉门主诸葛易之命,不知此诸葛先生,是何等样人物?”
平信面容一整,目露崇敬,朗声道:“我神机门乃江湖一脉隐世传承,诸葛门主单名一个‘易’字,承天机妙算,通阴阳造化,乃当世奇人!先生数十年如一日,以驱除胡虏,光复神州为己任,暗中收揽天下奇侠异士,只为抗元大业积薪蓄火。”
陈潜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贵门主既如此大义,不知邀约我等,有何具体方略?”
平信神色更肃:“鞑虏无道,残民以逞,神州陆沉,生灵涂炭!我家门主欲联合天下仁人志士、武林同道,共组‘靖虏’大盟,驱除暴元,再复华夏河山!”
陈潜眼神坚如磐石:“平旗使高义,我等自当戮力同心!然眼下当务之急,寻回家父忠骸,使其英灵得安九泉,方是首要之事。”
他心思电转,先前神台所刻“苍山东麓”四字浮现脑海,瞬间已定计于心。对着平信,沉声道:“好!我等愿随旗使拜会诸葛先生。不过在此之前,还需前往苍山一行。”
平信微微一怔:“苍山?”
陈潜指向神台基座:“此处刻有‘葬于苍山东麓’,家父忠骨或即在此处。身为人子,必当亲往寻觅拜祭,扶柩归葬,以全孝道,方可轻身以国事!”
平信眼中闪过浓重的敬意,拱手赞道:“陈少侠至纯至孝,孝义两全,在下感佩于心!苍山距此一日脚程即至,老夫毛遂自荐,愿为三位少侠引路。”
楚飞看向陈潜,用力点头:“二弟所言极是!有平旗使这位识途老马相助,寻访令尊遗骨自然事半功倍。”
苏韵亦轻点螓首:“陈兄弟,先去苍山吧。”
陈潜抱拳:“如此,有劳平旗使了!天色已晚,暂且在此残垣中寻个避风处歇息一宿,明早启程如何?”
平信颔首:“理当如此。只是元狗爪牙如影随形,诸位千万珍重,行事务必缜密。”
陈潜五指紧握青霜剑柄,目光却如磐石般坚毅:“元狗虽猖獗,然吾辈心存天理正义,胸中有浩气长存,何惧区区魑魅魍魉!”
四人踏出倾颓的崖山行宫。
落日熔金,沉甸甸的余晖染透了他们年轻的身影。
海风呼啸,卷起衣袂猎猎作响。
远处,苍山崔嵬,峰峦叠嶂,沉默无言,恰似在等待着这群背负着血与火、忠与孝的少年英豪。
翌日,东方初露鱼肚白。
陈潜四人已收拾妥当,平信在前引路,踏着沾满露水的荒草,向苍山深处坚定行去。
山路如蛇,蜿蜒盘绕于莽莽苍翠之中。
山间林木森然,生机勃发,鸟雀鸣涧,然众人心头沉重,一片萧杀之气,与这山野清趣格格不入。
日头过午,灼灼悬空。
四人终于抵达苍山脚下。
此处山崖陡立,直插蔚蓝海面,惊涛骇浪拍击着礁石,发出雷鸣般的轰鸣,仿佛诉说着当年那场玉石俱焚的惨烈。
陈独立立海滩之上,远望苍山层叠的峰峦,心潮激荡如浪,十年往事呼啸而至。
十年前,正是这片乱石滩头,奄奄一息的少年,被剑侠沈载死死抱住,拽离了血海……
“此地,便是当年陈少侠得蒙搭救之处?”
平信环顾犬牙交错的礁石与沙滩,低声问道。
陈潜沉重颔首,眼中掠过刻骨的伤痛:“是。只记得当时被父亲用束甲绦缚在背上,一路刀光血雨中厮杀……最后幸为沈爷爷所救。”
“那时我半昏半醒,只恍惚记得附近礁石形状。”
陈潜声音低沉,蕴着海涛般的激越与苍凉。
平信轻捻短须:“如此说来,便以这处海滩为起点,仔细探看周遭情状。”
楚飞宽厚手掌重重按在陈潜肩头:“二弟莫急!上天有眼,必教你我寻得叔父英骨!”
苏韵亦柔声抚慰:“陈兄弟,我们都陪着你。”
陈潜目光凝注眼前那片熟悉又陌生的乱石滩,十年前的记忆裹挟着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在胸口猛烈翻涌。
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轻颤,手指微微发抖指向一处:“当年……沈爷爷便是从那片礁石间将我……”
声音里蕴着对往昔的无限追忆,和对未知归途的沉重忐忑。
四人默然,循着陈潜所指方向缓缓前行。
脚踩沙砾细石,沙沙作响,如同时光在低语着那些早已沉沦的故事。
海风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咸涩与腥气,如同无形之手猛烈撕扯着众人的衣角。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发出震彻心魂的巨响,依稀便是当年那十万忠魂的呐喊与悲鸣。
陈潜忽地俯身半跪于沙滩,修长有力的手指抚过粗糙冰冷的沙石,眼神哀伤如海雾弥漫:“十年了……恍如昨日。父亲的目光、父亲的怀抱……至今烙在心头,挥之不去……”
楚飞默默行至陈潜身畔,大手沉甸甸拍在他肩胛处,眼中充满无声的鼓励与钢铁般的坚定:“二弟,今日终有了断,亦可告慰陈将军九泉英灵了。”
苏韵也悄然走近,莲步无声:“陈兄弟,且宽心……”
平信举目四顾,沉声道:“此地风急浪恶,经年不息,当年痕迹恐怕早已模糊难辨。不如寻访此地老渔问讯。”
远处海湾波光粼粼,几艘破烂渔船随波起伏,桅杆上挂着渔网如破帆。
“老人家请留步,”
楚飞拦住一位弯腰驼背,正吃力拖网的老渔翁,“不知可曾知晓,有位张姓老丈,当年在此收殓过战死军士的骨骸?”
老渔翁缓缓抬起头,布满风霜与疲惫的脸上,浑浊的眼珠带着一丝审视与警惕,扫过四人,声音沙哑低沉:“后生问这个作甚?那张老头……早些年就不在海边转悠了。”
陈潜连忙上前,抱拳深施一礼:“多有叨扰,老丈海涵。晚辈陈潜,家父陈光,便是十年前崖山海战中,随陆丞相、张将军尽忠殉国的‘镇海号’都统。晚辈苦寻十年,只为收敛家父遗骸……”
话至此处,陈潜眼眶泛红,声音哽咽,“风闻张公曾收殓忠骨,葬于苍山东麓。晚辈只求寻得张公当面,问明详情,也好……也好让家父同那十六位忠烈同袍的英灵……得以安眠于青山之下。”
平信目光微闪,袖中手指轻轻一弹,三枚洪武通宝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成三角之势,稳稳落在老渔翁脚边青石板上。
“巽为风,坎为水,风行水上……”
平信拱手成礼,语音清朗又充满古意,“观老丈面相,山根丰隆,印堂有光,隐有忠义纹现,必知当年义士行藏。”
渔翁目光在那三枚成卦的铜钱上停留了一瞬,喉头滚动了一下,终是哑声道:“顺着海神庙往东三里……那片开满黄花的乱石岗子……”
话音未落,远处蓦然传来一阵杂沓马蹄踏碎石滩的急响!
老渔翁脸色大变,如受惊的虾子般瞬间佝偻得更紧,强撑渔叉,头也不回踉跄遁入芦苇深处,眨眼不见。
四人寻至那乱石岗时,残阳如血,正将一方巍巍巨碑涂抹得一片猩红。
乱石之间,簇簇野菊怒放,黄得惊心动魄,在风中摇曳生姿。空气中松脂清香混合着一丝泥土的微腥与难以言喻的苍凉。
石碑巨大厚重,其上深刻着六个铁画银钩、饱含千钧之力的楷字:“忠烈十七士之墓”。
碑脚斜倚一柄长枪,枪尖早锈蚀不堪,唯枪缨残留的靛蓝丝缕,尚在风中倔强飞舞,似不灭战意。
陈潜步履沉重,一步步挪至碑前,双膝一软,轰然跪倒尘埃,热泪滚滚而下,字字泣血:“父亲!王叔!李叔!列位大宋的英魂……潜儿……来看您们了……”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石上。
平信神色庄肃,亦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下,向着石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列位忠烈英灵在上!平信不才,未与诸公并肩抗敌,然此心亦赤!愿追随豪杰义士,驱逐鞑虏,光复汉室,再造朗朗乾坤,告慰诸公英魂于九天之上!”
楚飞虎目蕴泪,再次解下酒囊,“啵”地拔开塞子,浓郁酒香冲鼻。他高举皮囊,三次豪饮般倾泻烈酒于墓碑之前:
“陈世叔!列位大宋的忠魂!晚辈楚飞,今日与兄弟陈潜前来拜祭!这酒,敬您等碧血丹心,浩气长存!待得他日黄龙直捣,胡酋授首,再来墓前焚香鸣炮,昭告英灵!”
苏韵默默取出一方素白罗帕,俯身轻轻拂去碑身青苔缝隙。
残阳的光在她皓腕所系银环小铃上流转跳跃,“十七位忠勇先烈……愿您们英魂不泯,看着我辈……如何向胡虏,十倍讨还血债!”
夜色如水,泼墨般浸润着简陋客栈的小院。
月光皎洁,为草木檐角镀上一层流动的银霜,清幽中带着一丝潜藏的锋芒。
陈潜和衣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心绪如潮。
父亲的面容、战甲的金铁反光、海水的冰冷刺骨、沈爷爷坚韧有力的手……无数影像在他脑中翻腾、拼贴、碎裂。
窗外树枝在夜风中摩挲窗纸,沙沙作响,仿佛昔日父亲在帐外踱步的低沉脚步声……
一股巨大的悲怆攫住了他,泪水无声地沿着眼角滑落,浸湿了粗麻枕巾。
嚓——
窗外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风摇枝桠的异响。
陈潜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如弓弦!如狸猫般无声滚落床下,闪电般推开窗棂一线,双目精光四射,低声喝问:“何方朋友夜访?”
月光斜照下,窗棂外赫然立着一个全身裹在夜行衣中的身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渊的眼睛。
那人并不答话,只抬手做了一个极为隐秘复杂的手势,随即身形微晃,已向后倒翻而出,如大鸟投林,没入无边夜色。
陈潜深吸一口气,心念电转——那手势……莫非?!
他不假思索,足尖在窗台上一点,身形如夜枭穿云,电射而出。只见那黑衣人已落在院角落一株虬曲老槐横枝之上,枯枝微微一颤,竟无折断声发出!
陈潜再无迟疑,体内华岩寺轻功心法流转,“凌虚飘云步”施展开来,身影如一道淡不可见的青烟,紧紧缀上那团在屋脊巷陌间腾挪闪转的黑影。
黑衣人轻功之高,世所罕见,足下无声,在月光下只余一道飘忽残影。
陈潜亦将轻功提至极致,二人快逾奔马,转瞬已越过残破土墙,直扑向那片月下泛着粼粼幽光的大海滩涂。
黑衣人见陈潜跟上,足不点地,竟毫不犹豫纵身掠入冰冷海浪之中!
只见他双足在湿滑礁石上极轻地点过,每次踏落,激起的浪花竟如珍珠落玉盘般簌簌滑落,不带一丝烟火气!
显然是要在这处处险礁的绝地较量!
陈潜瞳孔骤缩!好个奇人!
他真气疾转,将“凌虚飘云步”的精妙施展到极限,身形于礁石青苔间如轻烟幻影,每一次落足均借力打力,毫无停滞地追了上去!
海湾深处,三根擎天巨柱般的黑色礁石巍然矗立,宛如巨大笔架,千百年来被海浪狂涛啃噬出层层叠叠的伤痕——当地人称之为“三叠岩”。
黑衣人倏然停在正中央那根最高的石柱之巅,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孤峰。
清朗笑声在夜风中荡开:“小友胆识过人,轻功更是得华岩真传,妙极!妙极!”
陈潜收住冲势,凝立在右边石柱之上,全身戒备,如同绷紧的弓弦,沉声喝问:“足下何方高人?深夜相召至此凶险之地,所为何来?”
黑衣人缓缓抬手,摘下了遮蔽半张脸的黑色斗笠。
月光如水,霎时照亮一张饱经风霜却又清癯矍铄的脸庞。
鬓发已染微霜,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双目炯然,在暗夜中如两盏寒星!声音苍劲却又清朗:
“老夫,正是尔等日间苦寻未果的那个老渔翁,姓张。”
他目光温和地落在陈潜震惊的脸上,“当年,收殓忠骨的张公……在此了。”
他凝视陈潜,眼中蕴着无尽感慨,“有一件东西,藏了十年,是时候还给你了。”
陈潜浑身剧震,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张……张老伯?!当年……是您收殓了家父与诸位叔叔的骨骸?!”
张公颌首,眼中慈祥与沧桑交织:“正是老朽。当年在那尸山血海之中,于你父亲身旁,寻得了他的佩剑——青霜。”
他微微一顿,语气低沉下来,“只是……那柄剑饱饮敌酋血,亦随你父身陷重围,已……断折成数段了。”
张公右手缓缓探向背后,那动作看似缓慢,却凝重大气。
一柄长剑被他徐徐抽出。剑鞘古朴无华,隐隐可见深沉的木纹与岁月磨砺的包浆。他轻轻拂过剑鞘,如在安抚一位沉睡的老友:
“上前来吧!这剑……今日该它物归原主了。”
言语中,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欣然。
陈潜深吸一口气,足尖于石柱上微点,身形斜掠,于海风呼啸中,已稳稳落于张公身侧的石柱之上!
二话不说,便要推金山倒玉柱般跪下叩谢。
张公却一伸手,一股柔和坚韧的无形气劲稳稳托住了陈潜下拜之势。
他将剑双手托起,递至陈潜面前,眼中充满追忆与赞赏:“此剑名曰‘朝天’。乃老友朱老铁耗三载寒暑,取南海百炼玄铁精英重铸而成。剑名‘朝天’,取‘剑指苍天,华夏不灭’之意!”
陈潜心神激荡,亦双手接过剑鞘。那剑入手沉重,非金非木的剑柄传来温润如玉的触感,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蓦然掠过心头。
他拇指微扣,按动机括,“铮——”一声龙吟也似的清越长鸣裂帛而出!
一道秋水寒光乍现!森森剑气瞬间弥漫礁岩,吹面生寒!
竟是一柄吹毛断发、隐有灵性的绝世神兵!
“谢张公厚赐!”陈潜眼中热泪再涌,这次不再犹豫,跪倒石上重重叩首!
“此剑于我,如家父再临!陈潜誓持此剑,诛除鞑虏,涤荡妖氛,为父报仇,为国雪恨!定不负此‘朝天’之名!”
声音激越,穿透海风,铮铮然有金石之音!
张公捻须含笑,轻轻将他扶起,枯瘦的手掌稳如山岳。他复又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物。
那物件被几层厚厚的、浸润过鱼油的粗纸裹得严严实实。他一层层揭开,终于露出一本薄薄的、颜色已然泛黄的绢册。
“拿着。”
张公将绢册放在陈潜捧剑的手中。
陈潜接过,入手便觉这薄册竟隐含着一股莫名的温热。
他借着月光翻开,只见内里字迹古拙遒劲,铁画银钩,正是精妙武学图谱与行气要诀!
“张老伯!这……这等绝学心法,陈潜何德何能,敢受此重托?”
“此乃老夫先师所传衣钵。”
张公仰望苍山剪影,眼神悠远深邃,“两门绝艺:一门《青莲心法》,取青莲出淤不染、生生不息之意,中正平和如大地,内息运转如江河,看似绵绵柔柔,蓄势既久,其力可摧山岳,其韧可断金铁;一门《太白剑法》,乃昔年青莲居士观太白星落九霄之飘逸无羁所创,剑走轻灵,变化莫测,如天外流云,似银河倒卷。此剑若再辅以你华岩寺那身神妙轻功……”
张公目光收转,深深看进陈潜年轻而坚定的眼眸:
“当可如鱼得水,相得益彰!老夫已是墓中枯骨,此等绝学束之高阁殊为可惜。你根骨上乘,心地赤诚,身负国恨家仇,正是传承此道之良材璞玉!”
陈潜一手紧握沉甸甸的朝天剑,一手紧攥温热的秘籍绢册,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热流从丹田涌起,直贯顶门,周身百骸真气激荡!
“张老伯再造之恩!陈潜铭感五内!”
他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小子立誓,必竭尽全力参悟此神功,扬此绝艺之威名,凭手中剑掌中气,驱逐元狗,光复大宋山河!粉身碎骨,以报老伯今日之厚赐大恩!”
“好!老夫信得过你!”
张公满意一笑,伸手在陈潜肩头轻轻一拍,那力道雄浑沉凝却又满含慈和,“去吧。前路漫漫,荆棘满途,刀兵四起。唯初心如磐,道义在肩,则……虽千万人,吾往矣!”
话语如金玉之声,在这明月礁岩、惊涛骇浪之中显得格外掷地有声。
陈潜重重点头,珍而重之地将宝剑负于肩后,将秘籍紧贴心口收妥:“老伯放心!陈潜谨记教诲!”
张公微微一笑,清癯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变得模糊飘渺。
礁岩上轻风微拂,已杳无人迹。
陈潜朝着人影消逝的方向,再次郑重其事,深深叩了三个头。
“老伯……此恩此德,重逾泰山,陈潜……没齿难忘!”
随后,他猛地起身,目光投向客栈方向,足下发力,展开轻功身法,如一道青烟疾射而回。
月光洒在他年轻而刚毅的背影上,仿佛披上了一袭流动的银色战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