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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的寒食节,早已是热浪袭人。

梧州府城西郊一处荒僻村落,破败不堪。几户稀疏草棚茅舍,残篱断垣,几只瘦骨伶仃的母鸡在泥泞污水中刨食。

空气里弥漫着牲口臊气与草木腐烂的浊味。

“吁——”一声干涩短促的喝止,那辆半朽的木轮骡车“吱嘎嘎”呻吟着,在村口一株虬枝盘错、挂满寄生藤蔓的大榕树下停稳。车辕震动,木屑簌簌落下。

贺兰雪——此时仍是那副枯槁佝偻的老农妇模样,脸上人皮面具的褶皱在薄暮中更显深刻。

她利落地跳下车,随手将破烂的草帽扣在骡子木然的头顶,回身便去扯车厢里的阿篱。

阿篱被强封了“气海”、“膻中”几处要穴,真气滞涩难行,兼之一路颠簸蜷曲,手足筋骨酸软麻木。

虽强行运转那缕拈花禅功暖意护持心脉,奈何周身大穴受制,暖流如小溪撞上石壁,难以顺畅冲开淤塞。

贺兰雪凝脂般的手掌力道却奇大,不由分说便将她拽落车下!

“唔!”

阿篱一个趔趄,脚下是松滑的烂泥,靛蓝头巾下的小脸因猝不及防的牵扯而微微皱紧。

她抬眼四顾,荒村死寂,只有远处草棚里传来几声老妪压抑的咳嗽,和着蚊虫嗡嗡声,更显凄惶。

空气中热浪翻滚,混合着牛粪与发酵垃圾的气味,闷得人几欲窒息。

“磨蹭什么!跟上!” 贺兰雪的声音依旧是那副喑哑老态,短促而低沉。

她拖着阿篱,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包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不堪的村路,径直奔向后山一条被荒草半掩的陡峭小径。

那径上湿滑的青苔,在暮色下泛着幽光,石阶嶙峋,异常难行。

通往龙母山的古道本在东面,平坦宽直,香客云集。贺兰雪却偏偏带着阿篱,沿着这连村中樵夫也罕至的荒径攀援而上。

林木愈发浓密阴森,奇形怪状的瘴气在林间低洼处聚成稀薄的五彩雾团。

巨大的榕树根系裸露如虬龙乱舞,狰狞可怖。蛇虫嘶鸣声在灌丛深处此起彼伏,湿热的空气粘稠得如同浆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沉重的肺叶。

阿篱靛蓝的布衣早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单薄的身体上。她紧抿着唇,强忍着攀爬的疲累。

贺兰雪看似佝偻枯瘦,足下却轻捷异常,每每在阿篱力竭打滑的瞬间,那只冰冷有力的手便猛地将她提住拖上,不给她半分喘息或跌落的机会。

那双隐在老妇面具后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时刻扫视着周遭环境,警惕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到了。”不知攀爬了多久,翻过一道被山洪冲塌的隘口,前方豁然开朗。

暮色沉沉中,一座恢弘古朴的寺庙巍然屹立于峰顶。正是香火鼎盛的龙母庙。

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在最后的天光中勾勒出雄伟的剪影,宏大的晚课诵经声混着悠远的钟磬余音,在深谷间回荡。

山门前巨大的石香炉中烟火缭绕,浓郁的檀香随风飘散,驱散着山林中的湿瘴腐气。

贺兰雪并未从正门而入。她挟着阿篱,熟稔地绕到庙墙外一处极为隐秘的后角门。

这里幽暗冷僻,墙角荒草疯长,青苔厚积。只听她手指在门框某处轻轻叩击了几下,三长两短,细微而清晰。

片刻,角门“吱呀”一声从内拉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眼神浑浊的中年僧人面孔。

那僧人目光在贺兰雪易容后的脸上只一瞥,又飞快扫过她手中几乎被拖着的阿篱,便如死人般侧身让开,一语未发。

贺兰雪迅速拽着阿篱闪身而入,角门旋即无声关闭。

门内是一段极为狭长的甬道,两侧皆是寺庙高墙,空气窒闷,唯有前方远处漏下几点微弱的灯笼光影。

贺兰雪对这里显然了如指掌,甚至无需灯火,便在黑暗中精准前行。

阿篱只觉如同被投入一个与世隔绝的石瓮,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逼仄的石壁间空洞回响。

约莫走了半盏茶功夫,前方终于透出光亮。

她们来到一处偏僻清冷的跨院。几间禅房孤零零立着,远离主殿灯火与喧嚣,四周高树环绕,静得吓人。

墙角石缝里,几只巴掌大的黑纹毒蛛在蛛网上无声蛰伏。

贺兰雪推开其中一间禅房的门。

内里陈设简陋:一榻、一桌、一椅、一盏油灯。

她解开阿篱身上的几处粗浅束缚,但仍牢牢封着真气关窍,确保她如同废人。

“乖乖待着,别出声。若惊动了这庙里任何一个不该惊动的人……”

贺兰雪佝偻着身体,凑到阿篱耳边,那喑哑的低语里渗出的寒意比地窖更甚,“……你这苗疆百灵鸟,就永远别想再见到你的大哥哥了。”

阿篱背脊紧贴冰冷的土墙,烛光将她清冷倔强的侧脸轮廓投在墙上,明灭不定。

她只是冷冷地看了贺兰雪一眼,便闭上双眼,开始运转那丝微弱却坚韧的禅功暖流,默默冲击被封的穴道。心知此时挣扎徒劳,唯静待时机。

金鸡破晓的啼鸣尚未穿透灰白的天幕,凉意浸润的禅房内,贺兰雪悄然起身。

褪下那身沾染泥泞的粗布旧衣,犹如剥去一层凡尘的外壳。她立在昏暗灯影下,玉指捻动颊边面具,“嗤”一声轻响,那张枯槁农妇的面皮应手而落,露出底下那张倾国倾城的真颜——雪肤欺霜赛雪,朱唇一点含丹。

她略略舒展腰肢,眸光流转间,昨夜那浑浑噩噩的老妇神气荡然无存,只余下如冰如刀的凛冽与掌控一切的从容。

简单净面后,她推开沉重的木门,身影融入庭院未散的晨雾之中。

阿篱靠在冰冷的土墙边,靛蓝头巾下的眼睫沾着露气,闭目凝神,丹田深处,那缕拈花禅功孕育的暖流如同被困深渊的蛟龙,正一次次裹挟着全部意志,无声却执着地撞击着被封的气海要穴。

真气虽被玄阴指劲死死锁住,但那股源自苗疆深山的生命韧劲与净玄师太灌注的禅定精义,仍在四肢百骸中无声奔涌。

约莫一炷香后,贺兰雪去而复返,步履无声,气息沉凝。

她已恢复本相,绯红的薄纱长裙在晨光稀微中浮动着幽冷的色泽,仿佛一朵带血的彼岸花再次绽放。

她斜睨了一眼闭目调息的阿篱,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点嘲弄的弧度,也不多言,只上前一步,重新封死了阿篱周身数处气脉窍穴。

手法快如闪电,指劲阴柔更胜昨日,那缕刚刚松动一丝的暖流如遭冰封,瞬间沉入死寂。

“该走了,我的小野猫。”她轻笑,冰凉指尖划过阿篱苍白的脸颊,带来一阵阴森的寒意。

晨光熹微时,那辆吱嘎作响的破旧骡车已重新颠簸在离开龙母山的荒僻小径上。

贺兰雪已再次覆上那张枯槁的人皮面具,披回那件污浊的粗布外衣,只是眼底深处那抹无法完全掩饰的杀伐冷光,与昨夜昏聩浑浊的村妇判若两人。

鞭梢虚虚一点,瘦骨嶙峋的老骡发出不堪重负的呜咽,拖着残破的车厢,绕过狼藉的荒村,沿着一条被雨水冲刷得坑洼难辨的泥径,开始缓缓向东挪动。

岭南雨季特有的闷热在日头初升后便显露狰狞。空气粘稠如同胶水,裹挟着稻田腐草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两侧山势渐平,道路却愈发泥泞坎坷。车轮深陷烂泥中,每一次艰难拔出都带起大团肮脏的污泥,溅上车身与阿篱靛蓝的衣角。

枯黄发蔫的蒿草足有半人高,叶片边缘如锯齿般锋利,划在朽木车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道旁杂树不多,枝叶稀疏,无法提供多少荫蔽。毒辣的日头穿过缝隙,将灼热的斑驳光影烙在阿篱与贺兰雪身上。

阿篱斜靠在颠簸的车厢板上,目光透过朽木板的缝隙投向外面急速后退的蛮荒景象。

路旁偶有小溪流过,浑浊发黄的水流上泛着令人作呕的油污与翻白的死鱼。

几只被惊动的野狗在远处刨食着不知名的动物骸骨,抬起腥红的眼珠子警惕地望向骡车。

越远离龙母山,贺兰雪的神情似乎越显放松。那双藏在农妇面具后的眼睛,鹰隼般扫视着前方无尽的泥泞道路。

岭南风物,总是湿重得能拧出水来。

骡车在泥泞不堪的野径上颠簸前行,轮毂碾过积水坑洼,发出沉闷又粘滞的“噗叽”声,车辕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几欲断裂。

朽木车篷被连日的瘴雨浸透,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朽烂气息,混杂着道旁野芭蕉宽大叶片腐烂的甜腻与远处密林中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毒蕈腥气。

日头艰难地挤出厚重云翳,投下几缕惨白的光,照亮车前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骡,皮毛稀疏处沾满黄泥,低垂的头颅随着步伐无力晃动。

阿篱蜷在车厢角落,靛蓝头巾裹着苍白的脸,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

车轮每每重重一陷,她便被这粗暴的力道狠狠抛起,细瘦的肩胛骨撞击在朽木棱角上,激起一阵无声的闷响。

前面传来一声短促轻快的唿哨。赶车的“老妪”扬起枯柴般的手腕,不轻不重地在老骡臀侧虚虚一拍,那畜生便下意识地加快了些许步子,扬起泥点如雨。

车帘被一只指节粗大、皮肤却意外光滑细腻的手撩开一角。

顶着那张枯槁村妇面皮的贺兰雪侧过头来,浑浊的眼底竟跃动着一种近乎孩童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意光芒

。她用那喑哑苍老的嗓音,吐出的字句却带着冰锥般的锋利与得意:

“小老虎?呵,如今怕是在福州路的海风里嗅沙子呢!”

她顿了顿,看着阿篱睫毛无意识地颤了颤,仿佛确认这冰封的小猎物在倾听,喉咙里溢出几声低沉愉悦的闷笑,带着铁器摩擦的沙涩感。

“你以为姐姐我真傻么?福州总堂龙潭虎穴不假,却也必是那陈潜救人心切、首当其冲之所!

姐姐我略施小计,在龙母庙特意留下去往福州的‘痕迹’——几条丢给和尚听的闲话,一抹故意蹭在寺门边的车辙泥印……

哈哈!料他那满腔侠义的小老虎,此刻定是追着假风、捕着虚影,一头扑进福州那座死城的大网里了!”

骡车再次陷入一个深坑,剧烈的晃动打断了她的快意。

她狠狠拽住缰绳稳住车身,那只粗糙外袖拂过阿篱的脸颊,竟带起一股幽冷的兰蔻暗香。

车轮终于重新碾上稍显坚实的地面。

贺兰雪似乎心情大好,竟不管阿篱的缄默,自顾自地说下去,只是那苍老的语调里,渐渐揉进了与其伪装格格不入的、属于她本色的妖异与慵懒:

“说来……你定是想破头,也想不通,姐姐我这般花容月貌,怎么偏生一副蛇蝎心肠,是不是?”

车帘缝隙里,那双混浊的眼眸陡然变得锐利如针,淬着毒,“小野猫儿,你可知道,有一种东西,比这岭南的七彩瘴气更毒?比五毒神教的秘蛊更蚀人心智?”

她未等回答,声音陡然压低,冰寒刻骨,字字如冰棱砸落:“是人心!”

骡车行至一处荒僻的林口。道旁一株巨大的古榕垂下无数气根,如同虬须龙爪,根根扎进下方一截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的残破古碑中,碑上依稀可辨“贞烈苏……”几个断字。

几只硕大的黑斑蜈蚣在潮湿阴冷的碑面苔藓间飞快爬过,钻入石缝。

“小野猫,你以为我生来就该是这般嗜血模样?”

她声音陡然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被记忆绞紧的、淬毒的尖利,“十二岁!我不过是个比你还小的山野丫头!”

回忆的寒霜瞬间冻结了她艳若桃李的脸,眼底的怨毒如同千年深寒的冰河破裂,“那个畜生!仗着一身权势滔天,当众……当我爹娘……”

她喉头哽住,玉指死死攥紧车窗边缘,精致蔻丹几乎嵌进朽木,留下数道深痕。

车厢里死寂一片,只有车轴单调的吱嘎呻吟和远处田野里夏虫不知愁的鸣叫。

“他毁了我,杀了他们!”贺兰雪猛地吸了口气,眼中泪光竟是真的,却带着焚尽一切的恨火,烧干了所有软弱,

“像碾死蚂蚁!就因为那天路过他家田埂,惊了他的马!哈哈……多么可笑!一条贱命,一个清白身子,赔上一家三口的命!”

阿篱怔住了。眼前这张艳绝人寰的脸扭曲在刻骨仇恨里,不再是单纯的妖邪,而是被绝望浸透、扭曲的怨灵。

她想起五神洞天里那些被逼到绝境的毒物,临死反噬时亦带着这样的惨烈。

车厢里的闷热愈发粘稠,汗水不知何时已浸透两人内衫的边领。

“姐姐……”阿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贺兰雪第一次没有为这称呼冷笑。

“前朝静海王的胞弟——庆亲王之子,宗室,赵显瑞。”

贺兰雪吐出这个名字,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砸在滚烫的车厢地板上,“权势滔天,护院高手如云……不过他们赵宋家已经覆灭了!”

骡车在坑洼泥泞中痛苦地呻吟,仿佛不堪重负。天光黯淡,闷雷在铅灰色的云层后低吼,酝酿着一场迟来的骤雨。

贺兰雪枯槁面具下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之前的得意与怨毒沉淀下去,露出更深沉的、如同古墓淤泥般的腐朽绝望。

“姐姐我那时……呵,”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如同枯枝断裂,

“父母双亡,清白尽毁,像个孤魂野鬼……却也活着。活着干什么?心里只剩一件事,复仇!杀赵显瑞!”

“可一个山野丫头,连王府的高墙都摸不着边。怎么办?只能像条蛆虫,在金陵的街角污巷里滚爬,忍馁挨冻,一双眼睛红得像鬼,只盯着王府的动静……”

她声音渐低,似乎在咀嚼那段非人的岁月,指节捏得座下朽木吱呀作响。

“转机?笑话……不过是另一个陷阱罢了。”贺兰雪的声音陡然转寒,带着一丝刻骨的讥讽。

车轮碾过一个深坑,车厢剧烈颠簸。

外面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云层,照亮了贺兰雪面具上那双骤然变得无比幽深的眼瞳,如同两口冻透的寒潭。

“那是初春,秦淮河边桃枝刚吐了点绿。”她的声音忽然飘渺起来,却带着冰冷的质感。

“我正窝在残破的龙王庙石阶下,冻得像石头。一辆青呢暖轿停在庙门口。有个斯斯文文的少爷,披着雪白的狐裘披风,手里托着个暖炉,像是出来踏春的。旁边跟着几个劲装短打的护卫,眼神贼亮。”

阿篱靠在冰冷潮湿的车厢壁上,靛蓝头巾下的睫毛无声地颤动。

虽然看不见,但车厢内弥漫开的那股如同寒冬腊月冰窟的阴冷气息,让她体内的拈花禅功暖流下意识地加速流转,仿佛在抵御这无形的侵蚀。

“他看到了我……不,他盯住了我。”贺兰雪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

“他下了轿,走到我面前。那眼神……啧啧,”她啧了两声,语气冰冷而带着嘲讽,模仿着那人的口吻:

“‘小姑娘家家的,怎地落魄至此?身骨倒是不错……可怜见的……’,说着,把手里那方丝滑温软的锦帕递过来,让我擦……哈!擦脸上的污泥!”

雷声轰隆,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车棚,噼啪作响,盖过了车轮的呻吟,仿佛天地也在呜咽。

“他自称姓贾,”贺兰雪吐出这个姓氏,像嚼碎一块冰,“爷爷就是当朝宰相。他说看我根骨不错,是个练武的苗子,与其饿死冻死街头,不如跟他回去,他府里正好缺个端茶递水的丫头,管吃管住。”

大雨如注,山野迅速模糊在一片水帘雾障中。雨点密集敲打车篷,发出闷鼓般的声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车厢内更是寒气弥漫。

“我那时……才十三啊。”

贺兰雪的声音像是从幽冥里透出来的。

“饿急了,冻麻了,眼前除了那抹虚假的暖意,脑子里就是父母惨死的恨。恨到极致……一丝希望,哪怕是带着毒药的……也会紧紧抓住!”

“他把我带回了贾府。嗬!好气派的宅子,红漆大门,水磨石阶……假山楼阁,比王府差不到哪去。”贺兰雪的叙述变得机械,每个字都像冰棱。

“头几天,倒真如他所说,暖和衣裳,饱饭热汤。他……他还真叫人教我武功。”

“先学些强身健体的吐纳,再教我些精巧的擒拿小手法……他说那是打基础。”

贺兰雪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颈侧,仿佛那里残留着冰冷的枷锁。

“他看我学得快,悟性好……慢慢就不一样了。”她声音陡然一低,带着刻骨的寒意:“他开始教我真正的‘玄冰神功’!”

随着“玄冰神功”四字出口,车厢内的温度仿佛瞬间又降了几度。

阿篱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冷意顺着木板的缝隙钻进来,几乎要将她体内的暖流冻僵。

“贾千山……”贺兰雪第一次说出了这个名字,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恨毒。

“他表面上温文尔雅,像个饱读诗书的文人……嘿,谁知道他是玄冰教在江南暗埋的钉子,后来他杀了师傅,抢了教主之位!

他看中的,是我这副天生带着几分阴寒的根骨,正好修炼他那阴损歹毒的功夫!”

“头一年,他手把手教我行气,指掌贴在我背心,‘寒冰劲’一丝丝导引……那股子阴冷刺骨的气息钻进经脉,像无数冰针在扎!比外头的寒冬还难熬!”

贺兰雪的身体仿佛也感受到那昔日的痛苦,微微颤抖起来,粗布衣袖下的手臂肌肉绷紧。

“但他不许我退缩,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呸!他就是想把我炼成一件趁手的兵器!”

雨势更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骡车艰难地挣扎在泥泞中,似乎随时会被这暴风雨吞没。

“功练得深了……他的心……也越发不是东西了。”贺兰雪的声音冰冷刺骨,仿佛带着冰渣。

“他看我的眼神……再不是看徒弟,甚至不是看一个‘人’。那眼神,跟他看那些被拖进他练功密室里抬出来的……血肉模糊的桩靶……没什么两样!”

“有一天夜里……”贺兰雪的声音哽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恨意和耻辱。

“他点了我周身大穴!说是要检验我‘玄冰神功’的护身本能……呵……呵……”

她的笑声如同鬼哭。

“那晚……金陵城外落着桃花雪,屋子里却像阴曹地府!他撕开我的练功服……那所谓的‘师父’,用他比我强横十倍的真气……硬是……毁了我第二次!”

贺兰雪猛地住口,车厢内只剩下她压抑的、如同拉风箱般粗重的喘息,混杂着外面震耳欲聋的雷雨声,更显惨怖。

一股凌厉的杀意和极致的屈辱感弥漫开来。

阿篱蜷缩的身体僵硬无比。她虽不通世事,但那话语里的痛苦、绝望、屈辱和滔天的恨意,如同最猛烈的毒,穿透了车厢的黑暗和颠簸。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这个女人如同一座压抑着烈焰的冰山,随时会爆裂开来,将周围的一切连同自己都烧成灰烬。

“这……还没完……”贺兰雪喘息稍平,声音更加喑哑冰冷,如同九幽寒风吹过。

“后来,府里有个对我很好很好的小花匠……”她顿了顿,那个名字似乎烫嘴。

“……他看我可怜,偷偷给我递过热乎的糕点……就因为这个……贾千山就当着我的面……”

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用‘玄冰透骨指’……一指……一指……把那个才十八岁的孩子……冻成了一块冰坨子!还逼我看着!逼我记住!记住这就是‘心软’的下场!记住我是他亲手雕琢成的武器!是玄冰教的归化罗刹!不是人!”

骡车似乎驶入了一段陡坡,车轮剧烈打滑。

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刺目的电光瞬间照亮了车厢——照亮了贺兰雪枯槁面具下那双燃烧着复仇之火的、完全不属于农妇的凄厉眼眸!

也照亮了阿篱脸上刹那间滑落的一滴冰冷水渍,不知是溅入的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明白了么,小野猫?”贺兰雪的声音重新平静下来,却比刚才的嘶吼更令人心寒,那是彻底冰封后的死寂和平静。

“这人间,对姐姐来说,早就烂透了!”

“我这一身武功,这条命,连同这颗早就变成毒窟的心……都是拜他所赐!”

“可恨啊……”

她的声音陡然泄出一丝无尽的疲惫和刻骨的无力感。

“我玄阴神功有成,杀了许多人……但在贾千山面前……”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挫败。

“他还是像当年一样……深不可测!我永远……永远也看不透他的底……动不了他分毫!他的武功……仿佛没有尽头!”

闪电撕裂天幕,惊雷在头顶炸裂的巨响几乎震破耳膜!惨白的光瞬间灌满车厢!

光芒刺破了黑暗的包裹,也撕开了阿篱的心防。

在那令人心悸的惨白里,贺兰雪枯槁易容面具下,那双属于她真身的眼睛清晰无比地映入了阿篱的瞳孔——

不再是最初洞穿虚妄的锐利,褪去了那浓得化不开的怨毒癫狂,也消弭了掌控一切的讥讽。

只剩下一片彻底沉沦后的、无边无际的空茫与死寂。

如同被滔天洪水反复冲刷殆尽的河床,只剩嶙峋的怪石和深不见底的泥沼。

那绝望太深,太沉,沉得连仇恨都被冻成了最硬的顽石,沉得仿佛灵魂已在那冰封的人心中彻底湮灭。

阿篱感到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紧,闷痛得无法呼吸。

贺兰雪的故事,那些血泪凝结的字句,在她苗疆孤玉般清冷的心湖中,掀起了从未有过的惊涛骇浪。

父母惨死、自身清白被毁、唯一的温暖小花匠化为冰尸……

那一段段被尘封的惨痛记忆碎片,带着冰冷的绝望与恨意,像无数支淬毒的冰棱,狠狠刺穿了阿篱心中对这个“妖女”最初那道纯粹憎恶的坚壁。

原来……她并非天生魔种。

原来那颠倒众生的皮囊下,竟是千疮百孔被碾碎过无数次的人生!

悲悯如同初春解冻的冰泉,不受控制地从阿篱心底最深处涌出,瞬间淹没了恐惧与憎厌。

酸楚猛地冲上鼻尖,眼眶被无法言喻的酸胀感狠狠灼烫。

一滴冰凉的泪水,无声地顺着她清瘦的脸颊滑落,渗入靛蓝的衣领,留下深色的印记。

她小小的身体在剧烈的颠簸与冷雨湿透中微微颤抖,却不再是源于被封穴道的气血翻腾,而是心湖被彻底搅动后的震颤。

“贺兰姐姐……”

阿篱的声音第一次在贺兰雪面前失了清冷,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的是哽咽,那称呼里没了讥诮的疏离,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发自心底的微颤,“你……你……你不是毒物……”

靛蓝头巾下那双望向贺兰雪的眸子,在雷电明灭的瞬间,清澈见底,没有畏惧,没有憎恨,唯有如同深谷月下寒潭般纯粹、未被世故玷污的悲悯与疼痛。

像是看到了深山古洞中最美的奇花被硬生生从中劈开,露出了腐朽溃烂的内核。

她不顾身体因颠簸几乎要撞上车板的猛烈摇晃,竭力稳住身形,细瘦的手指死死攥紧衣角,仿佛汲取支撑的力量。

那眼神太过直接,太过纯粹,竟像一束无形的暖光,猛地灼痛了贺兰雪冰封的神经!

贺兰雪面具后的眼瞳骤然收缩!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刺中了灵魂最深处早已麻木溃烂的疮疤!

“住口!”她猛地发出一声仿佛从胸腔深处绞拧出的、濒死野兽般的嘶哑低咆!

雪白的手指闪电般探出,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直刺阿篱咽喉!动作狠戾绝伦,没有丝毫留手,分明是最本能的灭口冲动!

指尖携裹的阴寒气劲,比外面滂沱的冷雨更刺骨!眼看就要洞穿那脆弱的颈项!

阿篱的身体被穴道封禁,无法反应。她本能地闭上双眼,长睫紧闭,苍白的小脸上唯有等待毁灭的死寂,没有恐惧的尖叫。

但——那冰冷的指尖,却在离她咽喉肌肤毫厘之距的地方,硬生生地、剧烈地顿住!

贺兰雪伸出的那只手,停在半空,像是凝固成了嶙峋僵硬的冰雕。那苍老面具下唯一袒露的眼眸深处,激烈的情绪如熔岩般翻涌、撕扯、对撞!

怨毒、狂怒、挣扎……最终被一种更深沉、更奇异的震颤死死攫住!

那滴泪……那孩子眼中毫无杂质的、如同冰晶融雪般的悲悯……像一支无形而滚烫的箭,射穿了层层叠叠由恨意和毒血浇筑而成的、包裹她心脏的坚冰,刺入了那最深处、早已被遗忘、以为早已化灰的柔软角落!

“咳咳……”她喉头滚动,发出一连串沉闷压抑的呛咳,佝偻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只指如枯爪的手终于慢慢、慢慢地、颓然垂落下来。

面具下的眼神第一次显出一种深切的恍惚与难以置信的茫然,仿佛第一次直视太阳,被那纯粹的光灼伤了暗夜生物的眼。

雨水顺着车篷的破洞流淌下来,滴滴答答砸在冰冷肮脏的车板上,像极了催命的鼓点。

车厢内一时间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骡车在泥泞里每一次艰难的拖拽声,和外面永无止歇的暴雨轰鸣。

许久,许久。阿篱缓缓睁开眼,看着对面那僵立的身影,那双深潭般麻木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龟裂了,被撬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贺兰姐姐……”阿篱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如同苗疆山涧春水般,清澈见底的力量,穿透了车棚外雨帘的厚重。

她抬起小小的、冻得发白的手,不是畏惧,而是探向贺兰雪僵硬垂落在身侧的手——那只方才还要夺她性命、此刻却在微微颤抖着的手。

纤细的手指并未真的触碰上去,只是在咫尺之距停下,指尖凝聚着一种无声而灼热的纯真誓言:“你的仇……”

阿篱抿了抿失去血色的唇,那双总是带着山野孤冷气息的眼眸,此刻燃起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坚定火光,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金铁交击:“我帮你报!”

风雨飘摇的破旧车厢里,这少女近乎稚气的承诺,却带着穿透一切的决心。

阿篱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模糊树影,声音飘忽,“以为这身根骨是老天开的玩笑,累得大哥哥和呦儿姐姐……为我拼命奔波。可苗寨里有句老话:毒蛇七寸亦是药饵。净玄师太也说,禅在不动,刀……亦可斩破因果迷障。”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掐着靛蓝布衣的下摆,唇瓣血色尽褪,“若能用这身根骨,断了这无休止的轮回孽债……我…我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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