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游诗人如同行尸走肉般在昏暗的密林中踉跄前行。
冰冷的暴雨无情地抽打着他单薄的身躯,浸透的长袍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怀中的鲁特琴早已被雨水浸透,琴弦松弛,再也发不出任何悦耳的音符,只剩下木头吸水后沉闷的质感。
泥泞的土地在他脚下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每一次抬脚都异常艰难。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他走过的泥泞中,一些如同黑色蠕虫般、不断扭动搏动着的肉块,正从湿滑的土壤里钻出。
它们仿佛被诗人内心散发出的浓烈负面情绪所吸引,如同忠诚又令人作呕的仆从,蠕动着,簇拥着他的脚印,一同向前蔓延。
绝望、不甘、怨恨、以及那疯狂滋长的占有欲……这些黑暗的情绪如同最肥沃的养料,催生着这些代表腐败与堕落的产物。
终于,他体力不支,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了一处因雨水冲刷而形成的小坡凹陷处。
泥水瞬间溅了他满身满脸。
他试图挣扎,但冰冷的雨水和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枷锁,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地。
他仰面躺在泥泞中,大口喘息着,任由雨水灌入口鼻,视线模糊地望向头顶那片被茂密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如同墨汁般漆黑的夜空。
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雨。
像极了他此刻的内心。
无助,绝望,被整个世界抛弃。
就在这时。
一个瘦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小坡的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瘫倒在泥水中的吟游诗人。
那是一个穿着破烂不堪、沾满污秽长袍的老者,头发如同枯败的水草般纠缠在一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了皱纹和奇怪的斑点。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声音苍老、沙哑,并且充满了毫无逻辑的癫狂,语速极快,词句破碎:
“不对……不对……全错了……线缠住了……蜘蛛在笑……哈哈……蜘蛛在织谁的网?”
他用力抓挠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眼神涣散,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争辩。
“我不该出来的……不该的……钥匙孔后面是眼睛……无数只眼睛在看着我……”
他的嘀咕声在暴雨中显得格外诡异。
忽然,他那涣散的目光猛地聚焦,落在了坡下泥泞中那个如同落水狗般狼狈的身影上。
他停止了自言自语,歪着头,仔细地“打量”着吟游诗人,那眼神中充满了某种发现新奇玩具般的、扭曲的兴奋。
“啊……” 老者拖长了语调,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激动,伸出一根枯瘦、肮脏的手指,指向诗人,
“一条死狗!一条躺在泥里……快要淹死的……可怜的狗!”
他仿佛被自己的发现逗乐了,发出了一阵嘶哑而断续的笑声。
“我当初就不该出来……不该出来的……” 他又重复起了这句话,但这次,他的目光却牢牢锁死在诗人身上,那癫狂的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冰冷与算计。
“但既然遇到了……就是……哈,就是什么命运、羁绊、指引,对不对?是秩序……是秩序……是祂把你送到我面前的!”
他猛地从小坡上滑了下来,动作出奇地敏捷,蹲在吟游诗人的身边,那张布满污垢和疯狂的脸几乎要贴到诗人的脸上。
浓烈的、如同尸体腐烂般的气味扑面而来。
吟游诗人被他吓得瑟缩了一下,想要后退,却无力移动。
“你在哭吗?为了那个……金色的、像小鸟一样的小东西?” 老者用他那嘶哑的声音问道,语气中带着一种模仿来的、夸张的同情,但眼底却只有一片漠然。
不等诗人回答,他又猛地站起身,张开双臂,仰头对着暴雨如注的漆黑天空,用一种近乎歌唱般的、却更加癫狂的语调嘶喊道:
“爱情!多么可笑!多么脆弱!像泡泡一样,啪!就碎了!”
他猛地低下头,再次盯住诗人,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他灵魂最深处的黑暗:
“但你不想让它碎,对不对?你想抓住它!哪怕把它捏变形,捏得肮脏不堪,你也想把它牢牢抓在手里!对不对?!”
他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毒箭,每一句都命中诗人心中最隐秘、最不堪的欲望。
“可惜啊……可惜……” 老者又忽然摇着头,装模作样地叹息起来,围着诗人慢慢踱步,泥水在他脚下飞溅,
“你是条死狗……你什么都做不了。你只能看着她飞走,飞到那个……金光闪闪的笼子里,成为别人的宝贝儿。”
他每说一句,吟游诗人眼中的绝望和疯狂就更盛一分,那被他强行压抑的、名为“不甘”的毒火,燃烧得几乎要将他最后的理智都焚毁!
“不……” 诗人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双手死死抠进身下的泥泞,“我不能……我不能……”
“你不能?” 老者猛地停下脚步,再次蹲下,那张疯狂的脸几乎与诗人鼻尖相触,他压低了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诱惑与亵渎,“但如果……你能呢?”
疯癫老者那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狠狠凿穿了吟游诗人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心防。
那简单的一句话,却蕴含着足以让任何陷入绝望之人疯狂的诱惑。
我能?
我……可以?!
诗人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被雨水和泪水模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光芒!
他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老者那张疯狂扭曲的脸,声音因为极致的渴望而颤抖变形:
“你能……帮我?你能给我……力量?!”
他几乎是扑过去,沾满泥污的双手死死抓住了老者破烂的袍角,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求求你!无论是什么!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给我力量!让我能……让我能把她留下来!让她属于我!”
看着诗人那彻底抛弃尊严、被欲望和绝望吞噬的模样,老者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滑稽的戏剧,猛地爆发出一阵尖锐到刺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的大笑!
他一边狂笑,一边在泥泞中手舞足蹈,甚至直接向后仰倒,在污浊的泥水里疯狂打滚,溅起大片大片的泥浆,状若疯魔。
“哈哈哈哈哈!对了!对了!就是这样!就是这种眼神!这种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吞下去的贪婪!”
他翻滚着,嘶喊着,声音在暴雨中扭曲变形:
“秩序!正义!邪恶!破碎!蜘蛛千丝!线头缠住了!全都缠在一起了!”
他突然停止了翻滚,四肢摊开躺在泥水中,仰面望着漆黑的天空,雨水打在他肮脏的脸上,他却仿佛感受到了无上的愉悦。
然后,他猛地侧过头,用那双癫狂到了极致、反而显露出一丝诡异清醒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依旧抓着他袍角的诗人,嘴角咧开一个巨大而扭曲的笑容,用一种仿佛宣告真理般的、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
“对了!对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是负罪的我,我们是一体的!我们是秩序!是正义!是邪恶!是破碎!是蜘蛛的千丝万缕!”
话音落下的瞬间,老者的身影,如同被雨水冲刷掉的污迹,开始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彻底消散在滂沱的雨幕之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只留下那癫狂的余音,还在诗人的耳畔回荡。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吟游诗人怔在原地,手中抓着的破烂袍角也化为了虚无。
但下一秒,异变陡生!
那些一直如同黑色蛆虫般簇拥在他周围、从泥泞中钻出的腐败之种,仿佛接收到了最终的指令,猛地停止了无意识的蠕动!
它们齐齐调转“方向”,面向诗人,随即如同受到了某种强大引力的牵引,疯狂地、争先恐后地涌向他的身体!
它们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并未带来预想中的污秽与恶心,而是化作了一缕缕冰冷刺骨的黑暗能量,如同百川归海,疯狂地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呃啊啊啊——!!!”
诗人发出了并非痛苦、而是某种蜕变与充盈的嘶吼!
他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仰头向天,任由那磅礴的黑暗力量冲刷、改造着他的躯体!
他身上的湿透的旅行长袍在黑暗中寸寸碎裂、消散!
他裸露的皮肤上,开始浮现出无数细密、繁复、如同活物般扭动着的暗红色纹路,仿佛某种古老的契约被烙入灵魂!
周围的黑暗仿佛拥有了生命,如同浓稠的墨汁,又如同流动的金属,向他汇聚而来,缠绕、覆盖、塑形!
在他的体表,一套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流畅而狰狞的全身铠甲迅速凝聚成型,甲叶漆黑,边缘锋利,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与力量感!
最后,一顶造型如同恶魔颅骨般、眼眶处是两道深不见底阴影的狰狞头盔,缓缓凝聚,覆盖了他的头颅,将他所有的表情与脆弱都彻底隐藏在了那绝对的黑暗之后。
暴雨依旧在下。
但冰冷的雨水敲打在这全新的、漆黑的铠甲上,却只能溅起细小的水花,再也无法浸透他分毫。
吟游诗人,不,此刻或许应该称之为某种新生的黑暗存在,缓缓低下头。
他“看”着自己这双被冰冷金属包裹、蕴含着前所未有力量的手,轻轻握拳。
力量!
这就是他渴望的力量!足以打破一切规则、碾碎一切阻碍的力量!
他抬起头,那狰狞头盔的“目光”,穿透层层雨幕与林木的阻隔,死死锁定了一个方向。
弗丽嘉马车消失的方向,那座囚禁着他心中“玛尔拉”的、象征着世俗权力与阶级的古老庄园!
没有片刻犹豫。
他迈开了脚步。
“咚!”
沉重的金属战靴踏在泥泞的土地上,发出与之前孱弱步履截然不同的、沉闷而坚定的声响。
一步,又一步。
他开始跋涉。
向着那个注定要被鲜血与黑暗染指的“美好结局”,坚定不移地,踏出了第一步。
身后的森林,在他离去后,仿佛连暴雨的声音都变得微弱,只剩下无尽的死寂,与那些曾蠕动过的泥土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