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泼墨般笼罩了北境荒原。寒风比白日更加刺骨，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黑石川主阵地的攻防暂时沉寂下去，北齐军似乎也需要在夜间舔舐伤口，重整旗鼓。但那种暴风雨前的压抑，却比白日更加令人窒息。
中军一处勉强避风的矮坡后，几盏昏暗的油灯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几张凝重至极的脸。萧玄、拓跋月、墨九，以及几名核心将领围在一起，中间摊着一幅粗糙的羊皮地图。
弩箭和部分军械，最快明早能运到一批，能解燃眉之急。拓跋月的声音带着疲惫，但依旧清晰，但粮草......附近坞堡存粮本就有限，征集到的，最多只够全军再支撑两日。
两日。
这个词像巨石一样压在每个人心头。没有饭吃，再精锐的士兵也会变成软脚虾，再坚固的防线也会不攻自破。
慕容彦就是算准了我们缺粮，想活活困死我们！一名将领咬牙切齿道，拳头攥得咯咯响。
萧玄的目光死死盯在地图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个点——那是位于黑石川东北方向约八十里外，一处名为“乌巢”的山谷。根据“隐麟”前期侦查和拓跋月提供的零星情报综合判断，那里极有可能是北齐大军的一个重要后勤补给点，储存着大量从国内转运来的粮草军需！
“乌巢……”萧玄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慕容彦大军倾巢而出，后方守备必然相对空虚。若能端掉这个乌巢，不仅能解我燃眉之急，更能沉重打击北齐军的士气！”
“但八十里路，沿途必有北齐游骑巡哨。我们兵力捉襟见肘，还能抽出多少人去奇袭？就算到了，乌巢地势险要，必有重兵把守，强攻无异于送死！”另一名老成持重的将领提出了现实的困难。
所有人都沉默了。这确实是一个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在这时，墨九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主公，或许……不必强攻。”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
墨九指着地图上乌巢山谷的侧后方：“‘隐麟’的探子曾冒险接近过那里。发现有一条废弃的古栈道，可以绕到乌巢侧后的悬崖之上。那里戒备相对松懈，因为北齐人认为无人能从那绝壁下来。如果我们能派一支绝对精锐的小队，趁夜从栈道潜入，绕到其侧后……”
“里应外合？”萧玄眼睛猛地一亮。
“不，”墨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是中心开花！放火！烧了他们的粮仓！制造最大的混乱！然后，趁乱能抢多少粮食是多少，立刻撤离！”
奇袭！放火！烧粮！
这个计划大胆、疯狂，却又是目前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
“好！”萧玄猛地一拍地图，眼中爆发出决绝的战意，“就这么干！墨九，你亲自挑选五十名‘隐麟’最擅长潜行、攀爬、纵火的好手！要绝对可靠，身手最好的！”
“是！”墨九毫不犹豫领命。
“我也去！”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众人愕然望去，竟是拓跋月。她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平静道：“我对乌巢附近的地形更熟悉，而且，我的亲卫中有几人极擅攀援，可做向导。此战关乎全军存亡，我必须去。”
萧玄看着拓跋月坚定的眼神，知道劝阻无用，重重点头：“好！皇姑同去，务必小心！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歼灭敌人，是放火制造混乱，抢夺粮食！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明白！”
计划一定，立刻行动。墨九和拓跋月迅速离去，挑选人手，准备火油、引火之物、绳索等工具。营地一角很快聚集起一群沉默的黑影，他们彼此协助检查装备，将火油罐用软布裹紧以防碰撞出声，又在靴底绑上草绳增加攀爬时的摩擦力。没有人说话，只有金属与皮革摩擦的轻微响动，和压抑的呼吸声在寒风中飘散。
子时过半，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的天赐良机。
一支不足六十人的小队，如同融入了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黑石川主阵地，向着东北方向的乌巢疾行而去。他们人人黑衣蒙面，背负短刃强弩，身上携带着火油罐和硫磺等物，动作迅捷如豹，落地无声。
萧玄站在阵地边缘，目送着他们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拳头不自觉地握紧。这一次奇袭，赌上的不仅是这支小队的性命，更是整个联军最后的希望！
行军路上，墨九亲自在前探路，专挑崎岖难行之处，避开北齐巡逻骑兵常走的路线。有两次，他们几乎与北齐的夜巡队擦肩而过，全靠墨九敏锐的听觉和“隐麟”队员丰富的经验，及时潜伏在雪沟或岩石后，才未被发现。寒风呼啸，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却也冻得人手脚发麻。拓跋月紧跟在墨九身侧，她的亲卫果然身手矫健，在险峻处总能率先攀上，再垂下绳索协助后续队员。
经过近三个时辰的艰难跋涉，乌巢山谷的轮廓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隐约浮现。那是一片被两座山脊环抱的谷地，入口处灯火通明，隐约可见巡逻士兵的身影。正如情报所述，守备主要集中在前方。
墨九打了个手势，小队悄无声息地绕向山谷侧后方。那里果然有一道近乎垂直的悬崖，崖壁上依稀可见残破不堪的古栈道，几乎被枯藤和积雪覆盖。若不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而煎熬。主阵地上，士兵们依旧在饥寒交迫中坚守着岗位，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萧玄更是彻夜未眠，不断派出斥候打探东北方向的动静，心神不宁。他反复摩挲着腰间的刀柄，想象着乌巢那边可能发生的一切——成功的烈焰，或是失败的沉寂。
悬崖之下，墨九将队伍分成两组。一组由拓跋月带领，留在崖下隐蔽处接应，并准备好驮运粮食的骡马。另一组，则由他亲自带领，共二十人，执行攀崖和纵火任务。他们利用飞爪和绳索，借助残存栈道的木桩和岩缝，如同壁虎般开始向上攀爬。悬崖陡峭，冰雪覆盖之处更是滑不留足，稍有不慎便会坠入深渊。一名“隐麟”队员在跨越一处断裂处时失手，身体直坠而下，却在最后关头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坠地的闷响也被风声吞没。下面的队员只是沉默地看了一眼同伴摔得不成人形的尸体，便继续向上攀爬，眼神更加决绝。
当墨九第一个翻身跃上崖顶时，东方天际已透出一丝微光。他伏在雪地中，仔细观察。崖顶地势相对平坦，距离下方的粮仓囤积区约有数十丈的高度差，几条狭窄陡峭的小路蜿蜒而下，直通谷底。正如所料，这里的守备十分松懈，只有零星几个哨塔，塔上的卫兵也多在打盹。
墨九打出信号，后续队员陆续登顶。他们匍匐前进，避开哨塔视野，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两个在背风处烤火的巡逻兵，然后迅速分散，利用阴影和货堆的掩护，向谷底那几个最大的、覆盖着油布的粮囤摸去。
谷底巡逻的士兵显然没想到攻击会来自头顶的悬崖，警惕性并不高。墨九等人顺利接近了目标。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猛地掀开油布一角，将身上所有的火油罐狠狠砸了进去，随即点燃了浸满火油的布条，奋力投入！
直到第一团巨大的火苗“轰”地窜起，映红了半个山谷，北齐士兵才如梦初醒。“敌袭！敌袭！”凄厉的喊叫声划破黎明前的寂静。整个乌巢瞬间炸开了锅！
“走！”墨九低吼一声，毫不恋战，带领队员沿着原路向崖顶撤退。身后，火焰借助风势和硫磺，疯狂蔓延，接连引燃了相邻的粮囤，形成一片火海！浓烟滚滚，烈焰冲天，将山谷照得如同白昼。北齐士兵乱作一团，有的试图救火，有的盲目地寻找敌人，指挥系统似乎完全瘫痪。
墨九等人利用混乱，迅速撤回崖顶。拓跋月带领的接应组早已焦急等待，见他们返回，立刻上前掩护。就在这时，一支北齐小队似乎判断出袭击者的来路，沿着小路追了上来，箭矢破空而至！墨九猛地将身边一名队员推开，自己后背却中了两箭，闷哼一声，脚步一个踉跄。
“墨九！”拓跋月惊呼，弯弓搭箭，连续射倒两名追兵。她的亲卫也纷纷上前，用强弩压制追兵。
“快走！不要管我！”墨九咬牙，反手折断箭杆，继续指挥撤退，“抢粮！”
趁着谷底大乱，守军注意力被大火吸引，拓跋月早已带人冲向了谷口附近一个尚未完全起火的偏营，那里堆放着不少已装车的粮食。他们驱散零星抵抗的士兵，将骡马套上车，或直接由人力拖拽，疯狂地将一袋袋粮食往外拉。
直到天际即将泛起鱼肚白的时候——
东北方向的天空，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一团巨大的红光！紧接着，是第二团，第三团！冲天的火焰即便相隔数十里，也能隐约看到那映红天际的火光！浓密的黑烟如同狼烟般滚滚升起！
“成了！”阵地上一片压抑的欢呼！所有人士气大振！
萧玄猛地站起身，心脏剧烈跳动，死死盯着那片燃烧的天空！
没多久，一骑快马如同疯了一般从东北方向冲回阵地，马上的骑士几乎是滚落下来，嘶声喊道：“都督！成功了！乌巢……乌巢大火冲天！墨九大人和皇姑他们得手了！他们还……他们还抢到了几十大车的粮食！正往回赶！北齐人全乱套了！”
“好！好！好！”萧玄激动得连说三个好字，猛地一挥拳头，“传令！预备队立刻出发接应！一定要把他们和粮食安全接回来！”
天色大亮时，奇袭小队终于返回了阵地。去时六十人，回来不足四十，人人带伤，浑身血污烟尘，疲惫到了极点，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墨九背上插着两支箭矢，却依旧挺直脊梁，指挥着队伍。拓跋月银甲变得焦黑，脸上也有擦伤，但神情却带着胜利的振奋。
而在他们身后，是由接应部队护送着的、由骡马和人力拖拽着的、足足五十多辆大车！车上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里面是救命的粮食！还有不少腌制好的肉干和成捆的箭矢！
“主公！幸不辱命！”墨九看到萧玄，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吸了口冷气，“乌巢守军大部分被调往前线，守卫不足千人，又被大火弄得晕头转向！我们烧了他们至少七成的粮草！这些是抢出来的！”
拓跋月也上前，虽然疲惫，却难掩兴奋：“萧都督，我们成功了！这些粮食，足够我们再多支撑半个月！”
“辛苦了！你们立下了大功！”萧玄重重拍了拍墨九没受伤的肩膀，又对拓跋月郑重颔首，“皇姑辛苦了！快，带勇士们下去治伤休息！”
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粮车，整个联军阵地彻底沸腾了！绝望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昂扬的斗志！
“有饭吃啦！”
“都督万岁！皇姑万岁！”
“隐麟威武！”
士兵们欢呼着，自发地涌上来，帮忙卸车，看着那黄澄澄的粟米、白花花的面粉，不少汉子甚至激动得流下了眼泪。饥饿的威胁，暂时解除了！
然而，喜悦之余，萧玄和拓跋月、墨九等人看着那冲天的、尚未熄灭的烟柱，心中都清楚。
乌巢被烧，慕容彦必定暴怒！
接下来的反扑，将会前所未有的疯狂！
以战养战的第一步成功了。
但更残酷的风暴，即将来临。
萧玄抓起一把冰冷的粟米，任由米粒从指缝间滑落，目光却越过欢呼的人群，再次投向远方北齐大营的方向，眼神冰冷而锐利。
“慕容彦，粮草没了，看你还能耗到几时！”
“来吧，决一死战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