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吹过南梁边城淮州,卷起地上散落的枯叶与沙砾,抽在萧玄脸上,生疼。他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子,站在张灯结彩的苏府大门前,与周遭的喜庆格格不入。
府内锣鼓喧天,宾客盈门;府外,他这个名义上的“新郎官”,却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家丁拦在石阶下,连门槛都进不去。
“呸!什么玩意儿,也敢来苏府门口碍眼?”一个家丁嗤笑,一口浓痰啐在萧玄脚边。
另一个抱着胳膊,满脸鄙夷:“识相点就赶紧滚!今日是我家小姐与萧荣公子定亲的大喜日子,你一个偏房庶子,来这里讨什么晦气?”
萧玄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今天本来是他萧玄迎亲大婚的日子,但并变成了他的未婚妻与自己嫡兄萧荣定亲的日子。可笑啊,可笑之极。
寒风更劲,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脊梁。他抬头,望向府门内那刺目的红。那是他未婚妻苏婉最爱的颜色,曾说盼着嫁他那日,能穿得最是鲜艳。
可如今,这红,却成了对他最大的讽刺。
“让他进来。”
一个冷淡的声音自门内响起。是苏婉的父亲,苏家家主苏典。
家丁一愣,悻悻让开。
萧玄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抬步迈过那高高的门槛。府内暖香扑面,宾客们的谈笑声、恭贺声瞬间将他淹没,那些目光或好奇、或怜悯、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喜堂之上,红烛高烧。
他的嫡兄萧荣,穿着一身锦绣红袍,意气风发地站在堂中。而他名义上的未婚妻苏婉,凤冠霞帔,头顶着大红盖头,身姿窈窕地立在萧荣身旁,一双纤手紧张地绞着喜帕。
主位上,苏典面无表情。萧家的几位族老也赫然在座,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眼前的一切再合理不过。
萧玄一步步走到堂中,站定。他无视了萧荣那得意洋洋的视线,只看着那个红盖头下的身影,声音干涩:“婉儿?”
盖头微微一动,却没有回应。一旁的萧荣却哈哈大笑起来,上前一步,极其侮辱性地用手指戳着萧玄的胸口。
“我的好弟弟,你还真来了?怎么,还想喝兄长的一杯喜酒不成?”
萧玄避开他的手指,目光仍盯着苏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我婚约……”
“婚约?”萧荣猛地打断,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恶意的嘲弄,“那不过是一句戏言!婉儿这般明珠,也是你这等废物庶子能肖想的?今日,我萧荣便正式向苏伯父提亲,聘婉儿为妻!父亲和族老们都已应允了!”
他话音未落,主位上的苏典便淡淡开口:“萧玄,你与婉儿的婚约,本就未立正式婚书,做不得数。今日荣公子诚心求娶,我已应允。此事已定,你休要再纠缠。”
一位萧家族老也捻着胡须,假惺惺道:“玄儿啊,你兄长与苏小姐才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当识大体,莫要胡闹,损了我萧家颜面。”
呵斥、威压、颠倒黑白……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萧玄死死缠住。他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耳边嗡嗡作响。他猛地看向苏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婉儿!你自己说!这究竟是不是你的意思?”
红盖头剧烈地颤抖起来,底下传来极力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声。
萧荣脸色一沉,猛地一把揽住苏婉的肩头,将她带入自己怀中,动作粗暴而充满占有欲。苏婉惊叫一声,想要挣扎,却被萧荣死死按住。
“废物!”萧荣朝着萧玄狞笑,“看见没?婉儿现在是我的人!你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他越说越得意,竟松开苏婉,一步跨到萧玄面前,手指几乎戳到他鼻子上:“不过嘛,念在你我兄弟一场,今日我大喜,也赏你点喜气。”
说着,他竟极其侮辱性地岔开双腿,指了指自己胯下,声音充满了恶毒的戏谑:“来,从这儿钻过去!学两声狗叫,爷赏你块肉骨头啃啃!让你也沾沾爷的喜气!哈哈哈!”
堂上宾客中,竟有人跟着发出低低的窃笑。
苏婉猛地掀开了盖头一角,露出半张惨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岳母苏夫人站在一旁,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此刻却只剩下刻薄的冷笑,尖声道:“就是!一介庶子,也配娶我苏家女?连条狗都不如的东西!荣公子让你钻,是看得起你!还不快滚过去!”
“钻过去!”
“学狗叫!”
“赏他块狗粮!”
恶意的起哄声此起彼伏,混杂着萧荣和张狂的笑声,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捅进萧玄的心口,反复搅动。
他额角青筋暴起,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沸腾!无尽的屈辱、愤怒、不甘……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萧荣,那目光竟让嚣张的萧荣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
萧玄刚吐出一个字,身后的家丁便猛地一脚踹在他腿弯!
“跪下吧你!”
剧痛传来,萧玄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但他硬是凭着最后一口气,单手撑地,单膝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完全趴下。
“哟?还挺硬气?”萧荣见状,恼羞成怒,上前一步,竟抬起脚,狠狠踩在萧玄的脊背上,用力将他往下碾!“给我趴下!钻过去!”
鞋底沾着的泥污,印在萧玄青色的衣袍上。巨大的力量压迫着他的脊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被踩得移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宾客们的哄笑声更大了。
苏婉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猛地闭上眼,不忍再看。
萧玄的手臂在颤抖,支撑身体的骨骼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轰鸣,那些扭曲的笑脸、刺耳的嘲讽、嫡兄踩在背上的脚……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唯有一股毁灭般的怒焰,在他胸腔里疯狂燃烧,几乎要破体而出!
就在他意识即将涣散的边缘,视线模糊地扫过身旁的石阶……
那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石阶!
一股莫名的、决绝的狠意骤然攫住了他!
与其受此奇耻大辱,苟活于世……
“啊——!!!”
萧玄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猛地挣脱开背上的脚力,在所有惊愕的目光中,狠狠地将自己的额头撞向那坚硬的石阶棱角!
砰——!
一声闷响,清晰得令人牙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所有的笑声、喧闹声戛然而止。
殷红的鲜血,瞬间从他额角迸射开来,染红了苍白的皮肤,流过紧闭的眼睫,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他的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意识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啊!杀人了!”有女眷发出惊恐的尖叫。
萧荣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收回脚,色厉内荏地骂道:“废物!装什么死!”
苏婉猛地睁开眼,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萧玄,脸色霎时惨白如雪,下意识地就要扑过去,却被身边的嬷嬷死死拉住。
苏典皱紧了眉头。族老们面面相觑,场面一时有些失控。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与慌乱之中,无人注意到,萧玄额角流出的鲜血,竟悄无声息地渗入他贴身佩戴的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玉佩之中。那玉佩极快地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幽光,随即恢复黯淡。那枚黑色玉佩是他无意间得到的,一直佩戴在身上。
这时,冰冷的死寂包裹着萧玄。
但在这绝对的黑暗深处,却有无数的光影轰然炸开!
破碎的画面、纷乱的声音、磅礴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疯狂地涌入他即将消散的意识!
【南梁秘府·暗室幽光】
“从今日起,汝代号‘孤鸾’,执掌南梁暗谍,只效忠于陛下一人!”
【尸山血海·边关朔风】
“战神图录……一枪破万法……九霄……龙吟……”
【阴谋背叛·悬崖坠落】
“殿下!快走!太子他……啊!”
【毒药入喉·记忆封禁】
“可惜了一代谍首……便去轮回做个糊涂庶人吧……”
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和情感碎片,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强行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
那是另一个“他”的一生——南梁最神秘的暗谍首领“孤鸾”,亦是身负上古战神传承的顶尖武者!权谋暗战、沙场搏杀、爱恨情仇……最终却死于最信任之人的背叛,饮下毒药,记忆封存在一块黑色玉佩里,被丢弃到这边境小城,成了一个人人可欺的庶子萧玄的贴身物件!
剧烈的痛苦让瘫倒在地的萧玄猛地抽搐了一下。
原本即将彻底湮灭的意识,被这股庞大而强悍的力量强行重塑、融合!
那额角的伤口仍在流血,但他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却在飞速转动。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扣紧了地砖的缝隙。
堂内众人尚处于震惊之中。
萧荣强压下心头一丝不安,啐了一口:“真他娘的晦气!来人,把这废物拖出去扔远点!别脏了我大喜的地方!”
家丁应声上前。
就在他们的手即将触碰到萧玄的瞬间——
地上那具“尸体”,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再无半分往日的怯懦、隐忍、卑微!
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寒,是历经尸山血海的冷酷,是掌控无数人生死的威严,更有一丝刚刚苏醒的、撕裂时空的迷茫和暴戾!
他目光扫过眼前雕梁画栋的喜堂,扫过那些穿着古装、神色各异的人群,最后落在自己染血的双手和古朴的衣袍上……
短暂的错愕之后,是滔天的怒焰和冰冷的了然!
记忆融合完成!
他是萧玄。
更是孤鸾!
亦是……战神传人!
“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吟,似乎极不适应这具虚弱不堪的身体和混乱的局面。
正要拖拽他的家丁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哆嗦,僵在原地。
萧荣也看到了那双眼睛,心底莫名一寒,但旋即被更大的恼怒取代:“还没死透?真是命硬!给我打!打到他断气为止!”
家丁闻言,抡起拳头就要砸下。
然而,他们的拳头尚未落下,却见本应重伤濒死的萧玄,竟用手肘支撑着地面,缓缓地、极其稳定地……坐了起来!
动作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与从容,与他满头的鲜血和狼狈的模样形成了诡异而强烈的反差。
他抬手,用手指轻轻揩了一下额角的血迹,放到眼前看了看,然后目光缓缓抬起,落在了惊疑不定的萧荣脸上。
嘴角,竟慢慢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痛苦,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看跳梁小丑般的……讥讽。
整个喜堂,鸦雀无声。
所有宾客都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难以置信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萧玄无视了所有惊骇的目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袍子,又抬眼扫过萧荣身上鲜艳刺目的红袍,以及旁边哭得梨花带雨、穿着凤冠霞帔的苏婉。
脑海中,这具身体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与刚刚苏醒的庞大记忆迅速交织,让他瞬间明白了眼前的处境。
“大婚?”他轻声开口,声音因受伤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般的质感,“钻胯?赏狗粮?”
他重复着这几个词,每说一个,眼中的寒意便盛一分,那抹讥讽的笑意却越发明显。
“呵……呵呵……”低低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溢出,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清晰而冷冽的嘲笑,“哈哈哈哈哈!”
他竟在满堂寂静、自身头破血流的情况下,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弄和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
萧荣被笑得毛骨悚然,色厉内荏地厉喝:“你…你笑什么!死到临头还装疯卖傻!”
萧玄止住笑,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萧荣。
“我笑你们……”他缓缓站起身,尽管身形还有些摇晃,但脊梁却挺得笔直,仿佛一柄即将出鞘染血的利剑,“有眼无珠,愚不可及!”
“我笑这天地……”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凡被他目光触及者,无不心生寒意,下意识避开,“竟派尔等蝼蚁,来辱我?”
最后三个字,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威严和杀意,震得整个喜堂嗡嗡作响!
“放肆!”主位上的苏典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脸色铁青,“萧玄!你竟敢……”
“报——!!!”
就在此时,一声凄厉仓皇、拖长了音调的嘶吼,如同霹雳般撕裂了苏府的喧嚣,从大门外一路炸响,直奔喜堂!
一个浑身浴血、盔甲破碎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力竭,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北……北齐!!北齐三万铁骑突袭破关!先锋已至百里外的黑云隘!淮州……淮州危殆!求援!快求援啊!!”
如同冰水泼入滚油,喜堂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北齐打过来了?”
“三万铁骑?怎么可能!”
“黑云隘一破,淮州无险可守啊!”
惊恐的尖叫、慌乱的呼喊、杯盘落地的碎裂声……瞬间将之前的诡异气氛冲得七零八落。所有的宾客都慌了神,哪还顾得上看萧家的笑话,个个面无人色,有的甚至直接往桌下钻。
苏典和萧家族老们也霍然变色,惊得直接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从容威仪,只剩下军情骤至的惊惶与恐惧。
萧荣也傻了眼,脸上的嚣张和恶毒瞬间被恐慌取代,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仿佛那北齐的铁骑下一秒就要踏破大门冲进来。
唯有一个人。
额角还在淌血的萧玄。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对那足以让满堂权贵失色的紧急军情恍若未闻。他甚至慢条斯理地扯下腰间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条,随意地、用力地缠住了额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与周遭慌乱格格不入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漠然。
然后,他目光垂下,看到了地上那截之前被家丁打断的、原本用来抬喜轿的轿杆断木。大约手臂粗细,断口处尖锐嶙峋。
他弯腰,将它捡了起来,掂量了一下。
粗糙的木棍入手,一种久远而熟悉的、仿佛源于灵魂深处的杀戮本能瞬间苏醒,驱散了身体的虚弱和不适。
他抬眸,最后看了一眼堂上——他那吓得脸色发白的“嫡兄”,那哭得几乎晕厥的“未婚妻”,那些惊慌失措的“族老”和“岳丈”……
嘴角那抹冰冷的讥讽再次浮现。
他猛地转身,再不留恋,握着那截粗糙的断木,大步流星地朝着府门外走去。
身影决绝,背脊挺直如枪。
寒风立刻灌满他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却吹不散他周身骤然腾起的那股冰冷而恐怖的煞气!
满堂的慌乱尖叫似乎都在他身后远去。
走到门口,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只有一句冰冷彻骨、清晰无比的话语,混合着初冬的寒风,砸回死寂的喜堂,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既如此……”
“便用北齐先锋的头颅……”
“来贺我‘新婚’!”
话音未落,他的人影已消失在门外凛冽的寒风之中。
喜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那传令兵粗重惊恐的喘息,和萧玄离去前那句话,在每个目瞪口呆的人心中,反复回荡,激起无边的寒意与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