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着远处未燃尽的草木灰,在小村庄外围的贫瘠土地上打着旋。萧玄强忍着背后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和毒素带来的阵阵眩晕,如同一道融入阴影的疾风,迅速远离了周老丈那间温暖的木屋。每一步踏出,都似有钢针自脊骨窜上脑髓,眼前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咬紧牙关,舌尖抵着上颚,强迫自己维持清醒。
他的目标明确——将追兵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来,为崔浩争取宝贵的藏匿时间。他故意弄出一些轻微的声响,踢动石块,甚至用匕首在途经的树干上留下新鲜的划痕,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亡命奔逃时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不仅要明显,更要显得仓皇而真实,才能让那些经验丰富的追兵深信不疑。他甚至不惜耗费所剩无几的内力,在几个关键节点留下轻微却可追踪的气息。
果然,很快身后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凶狠的犬吠声!
“在那边!追!”
“别让他跑了!”
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如同嗜血的眼睛,紧追不舍。呼喊声夹杂着北地俚语的咒骂,越来越近。
剧烈的奔跑和不断动用内力,让他背后的伤口彻底崩开,温热的液体不断渗出,将简陋的包扎彻底染红,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衣物摩擦都带来新的痛楚。毒素随着血液循环,带来更强烈的麻痹和刺痛感,视线开始变得模糊,重影叠现,呼吸如同扯着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必须尽快完成最后一步——将消息送出去!
就在他利用一处残破土墙拐角短暂摆脱追兵视线的刹那,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之前从崔浩那里接过、用于证明身份和传递信任的一枚小巧的、刻有特殊云纹的玉佩(崔浩在木屋短暂休息时郑重交给他的,触手温润,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另一样,则是一小截他之前藏匿的炭笔和一张皱巴巴的、从周老丈家顺手拿来的粗纸。
时间紧迫,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粗粝的墙面硌着伤处,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以极快的速度在纸上写下了一行简短的、用他与墨九约定的密语写就的警告:
“鸮羽嫁祸,目标,勿中信挑拨。崔使无恙,速联皇姑。——鸾”
字数虽少,却包含了最关键的信息:北齐要嫁祸给代号“野狼”的义军首领,不要中计;崔浩还活着;尽快联系拓跋月。每一笔都凝聚着他最后的精力,字迹略显潦草,却清晰可辨。
他将纸条仔细折叠成最小,与那枚玉佩紧紧捆在一起,用从衣襟撕下的细布条缠绕固定。然后,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集中起最后的精神力,以前世“孤鸾”独有的、一种极其隐秘的频率,发出了无声的召唤——这是针对特定训练过的“隐麟”信鸽或附近可能存在的隐麟暗桩的紧急信号。这频率如同水波荡漾,无声无息地融入夜色,向外扩散。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身体沿着土墙缓缓滑坐在地,眼前阵阵发黑,耳边的风声、远处的犬吠声似乎都变得遥远起来。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再次逼近,火把的光亮已经能映照在拐角的土墙上。
就在他以为自己可能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夜空中传来极其轻微的扑翅声。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灰影悄无声息地滑翔而下,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肩头——正是之前曾为他传递过情报的那只神骏灰隼“追影”!它似乎一直就在附近区域活动,感知到了主人的紧急召唤!它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微光,歪着头看着萧玄。
萧玄心中一震,来不及细想拓跋月的信使为何会恰好出现在这山村附近(或许是一直在暗中关注崔浩使团的动向,或许是命运的又一次微妙安排),他立刻将捆好的玉佩和纸条塞入追影脚上的细小铜管内,用尽最后力气拍了拍它冰凉光滑的羽毛。
“去……交给……该交的人……快……”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气息奄奄。
追影极具灵性,似乎感知到主人的状态极差,用喙轻轻蹭了蹭他冰冷的脸颊,发出一声低低的、近乎呜咽的哀鸣,随即猛地振翅而起,双翼展开,如同一支灰色的利箭,悄无声息地射入高空,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最重要的消息,终于送出去了!
萧玄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意志仿佛瞬间断裂。此时,耳边传来无数的马蹄声,地面微微震动,一齐朝小村庄方向涌来。但他已经精疲力竭了,无尽的疲惫和剧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意识开始迅速模糊,沉向无边的黑暗。
最后映入眼帘的,象是墨九带着担忧的脸庞,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此刻似乎也染上了惊惶……
……
数日后,北魏,怀荒镇外,一处隐秘的山坳营地。
篝火熊熊燃烧,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一张张饱经风霜、写满焦虑与愤怒的面孔。这些人大多穿着破旧的皮袄,手持各式各样的武器,他们是六镇流民和底层戍卒的代表,为首之人身材魁梧,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划过眉骨直到脸颊,眼神凶悍如真正的野狼,代号正是“野狼”。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和一种一触即发的躁动。
此刻,营地的气氛异常压抑。“野狼”面前的地上,扔着一颗血淋淋、表情凝固在惊恐瞬间的人头——正是北齐“暗爪”小队按照原计划,截杀崔浩使团后,本该用于嫁祸的“证物”之一。一名北齐派来的密使刚刚离去,带来了所谓的“南梁朝廷暗中支持流民、却派使者假意安抚实则探查”的“真相”,并撺掇“野狼”立刻举起反旗,斩杀天使,北齐愿提供钱粮军械支援。那密使巧舌如簧,将南梁描述得背信弃义,将北齐的“援助”说得天花乱坠。
营帐内群情激愤,许多被压迫已久的汉子双眼赤红,怒吼着要立刻造反,血债血偿。他们受够了苛政,受够了饥寒,这颗血淋淋的人头仿佛点燃了他们心中积压已久的干柴。
“杀了狗官!”
“反了!跟他们拼了!”
“北齐愿意帮咱们,这是个机会!”
“野狼”眉头紧锁,盯着那颗人头,心中疑虑丛生。他虽悍勇,却并非无脑之辈。北齐人突然如此“热心”,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像是被毒蛇盯上。而且,杀害朝廷天使,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一旦迈出这一步,就真的再无回头路了,不仅自己,连同这营地里成千上万的兄弟和他们的家眷,都可能万劫不复。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内心天人交战。
就在他犹豫不决,帐内气氛几乎要失控,几个激进的头领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冲出去点兵之际——
一支利箭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破空而来,穿透营地的喧嚣,精准地钉在了“野狼”身旁的主帐立柱上!箭尾兀自颤动,发出细微的嗡鸣。箭杆上,绑着一枚玉佩和一张纸条。
“有刺客?!”
“保护首领!”
营地一阵骚动,护卫们立刻刀剑出鞘,警惕地望向箭矢射来的黑暗方向,人群一阵混乱。
“野狼”心中一惊,却并未慌乱,他警惕地拔下箭矢,解下纸条和玉佩。当他借着火光看到那枚刻有特殊云纹、质地温润的玉佩时,瞳孔猛地一缩——这是皇室密使才有的信物!他曾在一次极秘密的接洽中见过类似图案,绝不会认错!这玉佩的出现,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重量级的信号。
他立刻展开纸条,上面是陌生的笔迹,却用只有他们核心几人才能看懂的暗语写着警告。当看到“鸮羽嫁祸,目标‘野狼’”、“勿中信挑拨”、“崔使无恙”等字眼时,他额头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打在他的心头。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原来如此!好毒的计策!北齐竟然想借刀杀人,用他和他兄弟们的血,来点燃北魏的内乱!他们差点就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死无葬身之地!
几乎在同一时间,营地外又传来消息:一支打着皇姑拓跋月旗号的精骑小队正快速接近,要求面见“野狼”,声称有关乎数万人生死的紧急情报!
“野狼”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一把将那张北齐送来的、写着煽动计划的羊皮纸狠狠摔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东西!
“妈的!差点着了北齐狗的道!”他怒吼一声,声震营帐,压过了所有的嘈杂,“都把家伙收起来!谁再敢提造反,老子先砍了他!”
他环视帐内,目光如刀,扫过那些刚才还群情激愤的头领,“去!请皇姑的人进来!快!”
帐内激动的众人被首领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呆了,看着地上被丢弃的北齐文书,又看看首领手中那枚精致的玉佩和纸条,一时间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愤怒逐渐被惊疑和后怕所取代。
很快,拓跋月派来的心腹使者被引入营帐,来人风尘仆仆却神色肃穆,出示了更多证据和拓跋月的亲笔信,进一步证实了北齐的阴谋以及崔浩使者团确实遭遇截杀但崔浩侥幸被神秘人所救的消息。信中还提到了截获的北齐密令片段,与“野狼”刚刚收到的警告完全吻合。
真相大白!
“野狼”和帐内头领们惊出一身冷汗,随即便是滔天的愤怒!他们是被压迫,是想讨个公道,但绝不愿意被北齐当枪使,成为祸乱家国的罪人!北齐此举,不仅想让他们送死,更想让他们背负千古骂名!
原本一点就炸的兵变危机,在这关键情报的介入下,硬生生被扼杀在了萌芽状态!北齐精心策划的嫁祸阴谋,彻底破产!
虽然六镇积累的深层次矛盾并未因此解决,民怨依旧如地下暗火涌动,但失去了这个被北齐精心选择的最佳引爆点和外部势力的直接煽风点火,大规模的、统一的、足以撕裂北魏疆土的兵变并未能按原计划在三月十五日爆发。历史的车轮,已然因为“孤鸾”萧玄于危难之际拼死送出的情报,而悄然偏离了原本的血色轨道。
消息传回 “黑鸮山庄”,负责此次“鸮羽”行动的红蝎气得几乎砸碎了眼前所有能砸的东西,名贵的瓷器、沉重的檀木桌案皆成碎片。她千算万算,调动了“暗爪”精锐,布下天罗地网,却没算到那个代号“孤鸾”的男人,在身陷重围、自身难保的情况下,竟然还能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将关键情报送出去,硬生生坏了她的惊天谋划!她站在一片狼藉中,胸口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怨毒与不甘的寒光。
星火虽微,终可燎原。而这偏离的轨道之下,暗流依旧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