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千金台,萧玄并未带着拓跋月立刻返回那家已暴露的小客栈。他在城中七拐八绕,利用对邺城暗道的熟悉,最终潜入了一处早已被墨九暗中置备下的安全屋——一家看似普通、实则由南梁暗桩经营多年的棺材铺后院。
逼仄的房间里弥漫着木材与油漆的味道,与方才赌坊的奢华形成诡异对比。
萧玄撕开肩头染血的衣衫,露出那道皮肉翻卷的刀伤。他面不改色地清洗、上药、包扎,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拓跋月在一旁默默看着,想帮忙却不知从何下手,眼神复杂难明。
“红蝎不会善罢甘休。”萧玄包扎完毕,声音恢复了冷静,“赌坊之局,她疑心未消,反而更重。”
“那……我们怎么办?”拓跋月声音干涩。面对北齐谍首,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等。”萧玄闭上眼,似在调息,又似在思索,“她在查我‘陈璇’的底细,也在评估。下一次出手,必定是雷霆万钧,不会再给我们侥幸的机会。”
果然,不过半日。
棺材铺的老掌柜,也是潜伏的暗桩,悄无声息地送来一张烫金的请柬。
请柬来自红蝎,邀“陈璇”老板于今夜赴“望北楼”参加私宴,美其名曰“赔罪兼商谈军粮大事”,言辞客气,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宴无好宴。”拓跋月看着请柬,脸色发白,“这分明是鸿门宴!”
“我知道。”萧玄指尖划过请柬上精致的纹路,眼神冰冷,“但她既然出招,我们便不能不接。否则,便是心虚。”
他看向拓跋月:“今夜我独自前去。你留在此处,无论发生何事,绝不可露面。”
“你一人太危险!”拓跋月急道。
“人多更危险。”萧玄打断她,“你的身份一旦暴露,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是夜,华灯初上。
望北楼是邺城最高的酒肆,顶层的雅间可俯瞰半城灯火。今夜却被红蝎包了下来。
萧玄依旧作“陈璇”打扮,准时赴约。
雅间内布置得极为雅致,熏香袅袅,丝竹声声。红蝎换了一身绛红色宫装长裙,云鬓高耸,珠翠轻摇,少了几分白日的凌厉,多了几分女子的妩媚风情,但那双凤眸深处的审视与冰冷,却丝毫未减。
宴席上并无他人,只有四名黑衣骑士如雕塑般立于角落,气息将整个雅间牢牢锁定。
“陈老板果然是信人。”红蝎嫣然一笑,亲自为萧玄斟上一杯酒,“白日里手下人鲁莽,惊扰了老板,这杯酒,算我赔罪。”
酒液碧绿,香气扑鼻,却是北齐有名的烈酒“碧焰烧”,后劲极大。
萧玄连连摆手,一副受宠若惊又不胜酒力的模样:“大人言重了!折煞小的了!小的……小的酒量浅薄,怕是……”
“嗯?”红蝎眸光微转,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陈老板这是不给我面子?”
萧玄“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接过,一饮而尽,顿时辣得龇牙咧嘴,咳嗽连连,脸色迅速涨红。
红蝎掩唇轻笑,眼底的审视却更深了。她开始天南海北地闲聊,从南梁风土问到粮食行情,言语看似随意,却处处暗藏机锋,如同编织一张无形的网,细细试探着眼前这个“商人”的每一处反应。
萧玄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演技发挥到极致。该精明时精明,该市侩时市俚,该露怯时露怯,将一个有些见识、有些运气、骨子里却又贪财怕事的小商人刻画得入木三分。几轮酒下来,他更是“醉意朦胧”,说话都有些大舌头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红蝎忽然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陈老板淮州人士?淮州萧家,近来可是名声大噪啊。据说出了个了不得的庶子,叫什么……萧玄?竟能阵斩北齐先锋,真是英雄出少年。陈老板可知此人?”
来了!直指核心!
萧玄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又羡又妒又有些不屑的复杂表情,打着酒嗝道:“呃……知道,怎么不知道……一个卑贱庶子,走了狗屎运罢了……哼,如今怕是眼睛长到头顶上了,哪还记得我们这些穷亲戚……”
他絮絮叨叨,开始“抱怨”萧家如何不公,萧玄如何“忘本”,言语间充满了小人物对骤然崛起之人的酸葡萄心理,听起来无比真实。
红蝎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不置可否。
忽然,她拍了拍手。
丝竹声停。
一名侍女端上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放在桌上。
红蝎轻轻掀开红布。
托盘上,并非什么珍馐美味,而是一套极其精致的易容工具——人皮面具、各色药水、毛发、胶泥……琳琅满目,专业程度令人咋舌!
萧玄的“醉意”瞬间“吓醒”了一半,目瞪口呆地看着托盘,结结巴巴道:“大…大人……这是……”
红蝎拿起一张薄如蝉翼、尚未塑形的人皮面具,在指尖轻轻揉捏,目光却如同毒针般刺向萧玄:“陈老板走南闯北,见识广博。可曾见过……这般逼真的易容之术?”
她语气轻柔,却带着致命的危险:“据说南梁秘府有位高手,尤擅此道,能于瞬息间改换容貌,男女老少,无不惟妙惟肖,人称‘千面’。不知陈老板……可曾听闻?”
空气瞬间凝固!
角落四名黑衣骑士的目光如同实质,死死锁定萧玄,只要他稍有异动,立刻便是雷霆击杀!
这是图穷匕见的最后试探!
萧玄的心脏在胸腔中狂跳,但脸上却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茫然,甚至吓得往后一缩,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声音带上了哭腔:“大…大人……您……您就别吓唬小的了……这……这人皮……看着就瘆人……什么千面万面的……小的就是个卖米的……听不懂啊……”
他那副吓得屁滚尿流、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模样,没有丝毫破绽。
红蝎盯着他看了足足十息。
雅间内落针可闻,只有萧玄粗重惊恐的喘息声。
终于,红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人皮面具,脸上重新浮现出慵懒的笑容:“开个玩笑罢了,陈老板何必惊慌。看来……确实是我多心了。”
她挥了挥手,侍女将托盘端下。
“军粮之事,我会再考虑。陈老板今日受惊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她端起酒杯,下了逐客令。
萧玄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身,作揖不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的……小的告辞!告辞!”说完,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离了雅间。
看着他那狼狈不堪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红蝎脸上的笑容渐渐冷却。
“大人,是否……”一名黑衣骑士上前一步,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红蝎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像。演技若是能逼真到这种程度,那也太可怕了。或许……黑风峡的事,真的只是巧合,或者另有其人。”
她揉了揉眉心:“不过,还是不能完全放心。派人盯着他,看看他回去后接触什么人,有什么动静。若有异常,格杀勿论。”
“是!”
另一边,萧玄“跌跌撞撞”地下了望北楼,一路“醉醺醺”地朝着棺材铺的方向走去,暗中却将跟踪者的数量和位置摸得一清二楚。
回到棺材铺附近,他并未直接进入,而是拐进了一条阴暗的巷子,假装呕吐。
跟踪者远远停下,暗中监视。
就在巷子阴影最浓处,萧玄的身体微微晃动,仿佛醉得站立不稳,靠在了墙上。
下一秒,奇迹发生了!
他的身形似乎在一瞬间变得佝偻,脸上的肤色在阴影中似乎也变得黯淡了不少,走路的姿势从虚浮变得蹒跚,甚至还从墙角捡起一根破竹竿拄着,喉咙里发出老年人特有的咳嗽声。
不过眨眼之间,他从一个中年粮商,变成了一个穷苦潦倒的老乞丐!
易容术!登峰造极的易容术!无需复杂工具,仅凭肌肉控制、气息调整和对光线阴影的利用,便能在瞬间完成身份的转换!
他拄着竹竿,颤巍巍地、一步三晃地从巷子另一头走出,与远处那些跟踪者擦肩而过,甚至其中一个跟踪者还厌恶地挥了挥手,驱赶他这个“老臭要饭的”。
无人察觉异常。
萧玄(老乞丐)顺利脱身,却并未立刻远离。他绕了一个大圈,来到城中另一处属于北齐某个实权将领的外宅附近。
这里,是他为红蝎准备的“假线索”。
他故意在一个更夫容易发现的地方,遗落了一样东西——半块看似普通、却雕刻着南梁某种军用弩机特有花纹的铜符(仿造品)。同时,用只有老练密探才能发现的隐匿方式,在墙角的青苔上留下了一个指向这座外宅的、极其短暂的箭头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不久后,跟踪者发现“陈璇”在巷子里消失无踪,大惊失色,立刻上报。
红蝎闻讯,勃中起疑,亲自带人勘察现场。
他们自然找到了那半块铜符和那几乎快要消失的痕迹。
“南梁军弩的部件?指向……哈格将军的外宅?”红蝎看着手中的铜符和手下报告的痕迹指向,凤眸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哈格将军是北齐军中强硬派,一向与主张对南梁用计的镇南王不太和睦……
“好一招金蝉脱壳,祸水东引……”红蝎低声冷笑,“看来,我们的‘陈老板’,果然不简单呐。”
她的注意力,成功被引向了北齐内部的权力倾轧。
而真正的“陈璇”,早已褪去伪装,回到了棺材铺那间充满木材味的密室。
“如何?”拓跋月紧张地问。
“暂时安全了。”萧玄淡淡道,擦去脸上伪装的污垢,眼神幽深,“但红蝎的疑心不会轻易消除。我们必须尽快拿到想要的东西,离开邺城。”
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