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像是从指缝间溜走的细沙。
随着最后一片青瓦稳稳落在屋脊上,那座破败不堪的小院,便在众人的汗水和尘土中,迎来了脱胎换骨般的新生。
周友良用粗糙的大手抹去额头的汗珠,吐出一口浊气,看着眼前的杰作,脸上满是藏不住的自豪。
崭新的红砖墙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与屋顶的青瓦交相辉映,透着一股与周围棚户区格格不入的齐整与体面。
院子被重新规整过,中间是一条碎石铺的小径,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堂屋台阶下。
小径两旁,是新翻出来的几畦菜地,湿润的黑土散发着清新的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子角落那口老井。
原先覆盖其上的杂草藤蔓早已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井口用新砌的砖石加固了一圈,旁边还贴心地垒了个半人高的小台子,方便搁置水桶。井壁上的青苔被细细刷过,露出了岁月侵蚀的斑驳石纹。
沈凌峰最在意的就是这口老井,这不仅仅是解决生活用水的问题,更是他设计的“聚气阵”的阵眼。
只要将那个铜铃铛投入阵眼,便能激活这个简单却精妙的阵法,让小院里的生机变得活泛起来,形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微型气场。
这不仅能让菜地里的作物长得更快更好,长期居住于此的人,身体也会在潜移默化中得到滋养,小病小灾自然远离。
陈石头就那么傻愣愣地站在院子中央,微微张着,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眼前的一切。那双总是透着憨厚与茫然的眼睛里,此刻正一点点漫上水汽,将夕阳的光晕揉碎成一片朦胧的星海。
这……是家?
是他的家?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身边崭新的红砖墙。指尖传来粗糙而坚实的触感,温热,带着太阳的余温。不是梦里那种一碰就碎的幻影。
是真的。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新装的木窗前。窗户刷着一层桐油,散发着淡淡的木香。他伸出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敲了敲。
“叩、叩。”
沉闷而厚实的声音,让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黝黑的脸膛上,两行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砸进脚下新翻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他做梦都没想到,在离开了仰钦观之后,自己还能住进这样“体面”的房子。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沈凌峰。
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被拉得很长,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正安静地看着他。
“周爷爷,还有各位叔叔,这几天辛苦大家了!”
沈凌峰清脆的声音打破了院中的寂静。
周友良和几个工人正在收拾工具,闻言都笑了起来。
“小师傅,客气什么!给厂里办事,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一个光着膀子的汉子爽朗地喊道,露出两排被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
这些天下来,他们跟这对师兄弟已经混得极熟。
起初,周友良他们只当这是厂里派下来的寻常活计,可没想到,第一天开工,沈凌峰这小师傅就客客气气地请他们喝了橘子水解渴。这还不算完,每天收工前,更是雷打不动地每人发一包“大前门”香烟。
那可是三角五分一包的好烟,顶得上他们小半天的工钱了!更别提每天中午,陈石头那大个子都会准时提来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管够管饱。
这年头,油水本就紧张,上哪儿找这么实在的东家?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家把他们当师傅敬着,他们干活的劲头自然就足了。原本预计一周的工期,大伙儿硬是铆足了劲,五天就给干得漂漂亮亮,半点不含糊。
“活干完了,我们也该回去了。”周友良把最后一箱工具扔上黄鱼车,拍了拍手上的灰。
“周爷爷,别急!”沈凌峰脸上露出一个不符合年龄的狡黠笑容,“大师兄,把咱们给师傅们准备的谢礼拿出来。”
“好嘞!”陈石头应了一声,抹了把脸,快步走进厨房。
很快,他就拎着一个沉甸甸的木桶走了出来。
水桶里,水花四溅,十条肥硕的大鲫鱼在里面互相拥挤,扑腾得正欢。每一条都有一斤多重,银色的鳞片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一看就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鲜活货色。
工人们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这年头,肉票、鱼票比钱都金贵。这么大的野生鲫鱼,拿到黑市上,一条都能换好几斤粗粮。
“这……这可使不得!”周友良连忙摆手,脸上有些挂不住,“小师傅,这是厂里派下来的任务,你们还天天好烟好饭招待着,再拿你的鱼,那我们成什么人了?”
“周爷爷,你这话就见外了。”沈凌峰人小鬼大,说话一套一套的,“厂里是厂里,人情是人情。这几天,几位叔叔把我们的家当成自己的家来修,活计做得多漂亮,我们师兄弟都看在眼里。这点鱼,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们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
一个年轻点的工人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小声对周友良说:“头儿,小师傅都这么说了,咱们就……收下吧?回家给我婆娘熬锅鱼汤,她肯定得乐疯了。”
“是啊头儿,这鱼活蹦乱跳的,一看就好吃!”
周友良看着沈凌峰那真诚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手下几个兄弟渴望的目光,心里那点坚持瞬间就瓦解了。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奈又感动的笑容:“行!那我们就不跟你客气了!”
他走上前,没有去接水桶,而是郑重地拍了拍陈石头的肩膀。
“小陈,”他看着这个憨厚的大个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你这个师弟,不简单呐。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到维修部来招呼一声,我手下这帮兄弟,别的本事没有,但手上的活计,整个造船厂都找不出比我们更利索的!修个东西、搭个架子,随叫随到!”
其余几个工人也纷纷附和,拍着胸脯保证。
“谢谢周师傅!”陈石头不太会说话,只是用力地点头。
沈凌峰则笑得更甜了:“那就先谢谢周爷爷和各位叔叔了!”
周友良哈哈大笑,招呼着工人们,一人分了两条鱼,用草绳穿了鳃,喜气洋洋地推着板车离开了。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安静。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师兄弟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沈凌峰仰起头,看着焕然一新的家,红砖青瓦,窗明几净。空气中,还残留着新土和桐油的混合气息。他的胸中,涌动着一种名为“成就感”的情绪。
前世,他为无数富豪巨贾勘定风水,营造生基,动辄便是上亿的工程。那些园林府邸,极尽奢华,巧夺天工。可没有哪一次,能像今天这样,让他从心底感到如此纯粹的喜悦和安宁。
因为,那些是别人的。
而这里,是他的家。
是他和大师兄,一砖一瓦,亲手建立起来的,真正属于自己的根。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依旧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陈石头。
“大师兄。”
“嗯?”陈石头回过神,目光柔和地看着他。
“咱们的院子,得有个名字。”沈凌峰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陈石头愣了一下,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个住的地方,还需要名字吗?观里叫“仰钦观”,那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可这里……
他憨憨地问:“叫什么?”
沈凌峰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狡黠,有温情,更有超越年龄的深邃。
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就叫‘石头小院’。”
“石……头?”陈石头彻底呆住了,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满脸的不可思议。
用他的名字?怎么可以?他何德何能?
沈凌峰脸上的笑容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
他仰着头,认真地看着大师兄的眼睛,说道:“对,就是石头。大师兄你的名字。”
“它叫‘石头小院’,不仅因为你的名字里有‘石头’两个字,”接着他又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更因为,你就是我们这个家,最坚固的基石。”
基石。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陈石头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从小到大,别人怎么叫他?
“喂,那个大块头!”
“傻大个!”
“石头,去,把那缸水挑满!”
“石头,去,把那堆柴劈了!”
他的名字,似乎总是和“力气”、“干活”、“笨”这些词联系在一起。
他就像一块路边的顽石,沉默,坚硬,不起眼,只会被人用来垫脚或者当成工具。他自己也早就习惯了。
师父和师弟们需要他,他就用自己的力气去保护他们,去为他们赚钱,帮忙找吃的,这是他唯一能做,也唯一会做的事情。
他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
可现在,他最珍视的小师弟,却告诉他,他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他是“基石”。
是一个家的根基和支柱。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暖流,猛地从他胸口最深处涌起,瞬间冲向四肢百骸,让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燃烧了起来。
鼻子酸得厉害,眼眶热得发烫,刚刚止住的泪水,再一次决堤而出。
这个顶天立地的、能独自扛起上百斤重物的汉子,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不想哭,可那股从心底喷薄而出的激动与喜悦,根本无法抑制。
他不是一块没用的顽石。
他是小师弟心中,这个家的基石!
陈石头猛地抬起手臂,用粗糙的袖子胡乱地在脸上一抹。他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最终,他只是重重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用力的幅度,仿佛要将自己的脖子都点断。
而他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迸发出的光芒,比天上刚刚探出头来的第一颗星辰,还要璀璨,还要明亮。
沈凌峰看着他,心里也泛起一阵温暖。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石头小院”这四个字,将会成为一道无形的烙印,一道牢不可破的契约,将他和这位憨厚耿直的大师兄,永远地绑在一起。
陈石头,这块他亲手奠定的“基石”,将会用他的一生,来守护这个家,守护他沈凌峰。
人心,才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风水大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