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新书的油墨香和旧书的尘埃味,混合成一种独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化气息。
沈凌峰个子小,淹没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之间。他踮着脚,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连环画《铁道游击队》,封面上的英雄人物正英姿飒爽地扒着飞驰的火车。
他把书摊在膝盖上,看得津津有味。鼻尖萦绕着新书的油墨香和旧书的尘埃气,耳边是其他客人翻书的“哗啦”声和压低声音的讨论。
他看起来专注极了,仿佛整个灵魂都沉浸在了那个黑白线条构筑的传奇世界里。
然而,他的心神,九成九都附着在街对面一棵梧桐树的枝杈间。
那里,一只毫不起眼的麻雀正梳理着羽毛,黑豆般的小眼睛,像一枚最精密的摄像头,透过春来茶馆二楼临街的窗户,死死锁定着一个角落里的茶客。
那人正是葛校长。
之前在文物商店里,沈凌峰再次撞见他买了好几件古玩法器,这才心血来潮跟了过来。
二楼的茶客不多,稀稀拉拉坐着几桌。空气中飘荡着廉价茶叶的涩香和水汽的氤氲。
葛校长独自占了一张方桌,面前摆着一壶茶,一个白瓷杯。他面前还摊开一张报纸,偶尔端起茶杯呷一口,姿态悠闲,与周围那些消磨时光的老茶客别无二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沈凌峰本体这边,已经翻完了《铁道游击队》,又换了一本《平原枪声》。
期前,书店里的女售货员瞥了他好几眼,见他衣着普通,不像能买得起书的样子,眼神里便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但沈凌峰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阅读”中。
终于,变化出现了。
一个穿着白色短褂、肩上搭着毛巾的茶馆伙计,拎着一个硕大的铜水壶走了过来。他走到葛校长桌边,熟练地提起茶壶,准备给他续水。
“先生,给您添点水。”伙计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跑堂特有的市井音调。
就在铜水壶倾斜,滚烫的热水注入茶杯的瞬间,伙计的左手,那只搭着毛巾的手,以一个极其隐蔽的动作,轻轻碰了一下葛校长的手背。
麻雀分身清楚地看到,伙计的拇指和食指间捏着一个叠成细长条的纸卷。在续水的遮掩下,那纸卷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瞬间就从伙计的指间,滑入了葛校长微张的掌心。
葛校长的手指自然而然地合拢,将那小小的纸条攥入拳心。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除了沈凌峰的麻雀分身,不可能有第二双眼睛捕捉到这个细节。
伙计续完水,直起身子,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您慢用。”
他转身走向另一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服务动作。
葛校长也没有任何异常。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掌心,只是拿起茶杯凑到嘴边,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热气,又呷了一口。随后,他将茶杯放回桌上,不紧不慢地伸手进口袋,摸出一包“大前门”香烟。
就在掏烟的一刹那,那枚攥紧的纸条已无声无息地滑落进口袋深处。
他熟练地磕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划燃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串浓白的烟圈。烟雾缭绕中,那张写满岁月风霜的脸平静得像一口古井,看不出丝毫波澜。
书店里,沈凌峰的心脏却猛地一跳。
这个春来茶馆果然是联络点,这个伙计,就是接头人!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保持着看书的姿态。但他的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对方的行动如此谨慎、老练,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这更让他确认,葛校长背后牵扯的事情,绝对非同小可。
接下来的半小时,对沈凌峰来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葛校长抽完了那根烟,又喝了两杯茶,始终没有再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像一尊入定的老僧。
终于,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像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旧中山装,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角票,压在茶杯底下,算是付了茶钱。然后,他便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楼梯口走去。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然而,沈凌峰的麻雀分身,却将视线死死地钉在了他刚才坐过的桌子底下。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蓝色灰的帆布行李袋。
就是那个袋子!
沈凌峰的瞳孔猛地一缩。之前他在文物商店里,亲眼看见葛校长把买那几件文玩装进了一模一样的袋子!
他竟然把东西留下了!
这是……死信箱交接!
沈凌峰前世接触过一些特殊的人物,对这些三教九流的门道略知一二。这种交接方式,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人赃俱获。即便将来有人追查,葛校长也能推脱说是不小心掉了。
果然,就在葛校长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之后,又过了大约两分钟。
那个续水的伙计再次出现了。
他手里拿着抹布和一只小小的木制垃圾斗,开始挨桌收拾残羹冷炙。他的动作麻利而熟练,先是收走了旁边一桌客人留下的空杯子和瓜子壳,然后才晃悠到葛校长坐过的那张桌子前。
他先是将桌上的茶杯和茶壶收走,然后拿起压在下面的角票,塞进自己的口袋。接着,他用抹布仔细地擦拭着桌面,将一些茶叶末和烟灰扫进垃圾斗里。
做完这一切,他弯下腰,准备收拾地上的垃圾。
他的脚,仿佛不经意间,轻轻地“踢”到了桌子底下的那个帆布行李袋。
“欸?”
他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轻咦,好像才发现这个被遗忘的行李。
他直起身子,左右看了看,似乎在寻找失主。
但此时哪里还有葛校长的影子。
伙计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副“真麻烦”的表情。他弯下腰,一把抓起那个行李袋的提手。
沈凌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会怎么处理?直接拿走?那太明显了。藏起来?藏在哪里?
下一秒,伙计的动作让沈凌峰都忍不住在心里喝了一声彩。
只见那伙计单手拎着行李袋,另一只手拿着垃圾斗,径直走向了楼梯拐角处一个半人高的大垃圾桶。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腕一翻,垃圾斗里的茶叶末、瓜子壳“哗啦”一声倒进了垃圾桶。紧接着,他拎着帆布袋的手也顺势一松。
“噗通”一声闷响。
那个装着好几件古玩的行李袋,就这么被他像一袋真正的垃圾一样,扔进了那个满是瓜子皮茶渣的垃圾桶里。
他甚至还嫌弃地拍了拍手,仿佛刚才拎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拎着空空如也的垃圾斗,转身下楼去了。
谁会想到,那垃圾桶里竟然装着葛校长花了几百块钱买来的古玩?
高!
实在是高!
沈凌峰现在百分之百地确定,春来茶馆就是一个重要联络点,而那个看似普通的茶馆伙计,绝不是什么小角色,他至少是这条线上负责中转的关键人物!
“欸!那个小孩!”
一声不耐烦的吆喝从柜台方向传来。
沈凌峰抬头望去,只见那个女售货员正抱着胳膊,没好气地瞪着他。
“看,看,看!看了一下午了!书都快给你翻烂了!买不买啊?不买就赶紧走,我们要下班了!”
她的声音又尖又响,引得旁边几个还在看书的人都朝这边望过来。
沈凌峰这才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昏黄,书店里的人也走了大半。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四点半。
他居然在这里蹲了快两个小时。
看着售货员那张写满“鄙夷”和“催促”的脸,沈凌峰没有生气。
他慢悠悠地走到售货员面前,指了指自己刚才翻过的那一堆连环画。
“阿姨,这些,我都要了。”
售货员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她低头看了看那堆书,有《铁道游击队》、《平原枪声》、《鸡毛信》、《小兵张嘎》……零零总总,足有十几本。
“你都要?”她怀疑地上下打量着沈凌峰,“你知道这多少钱吗?”
在她看来,这孩子八成是在这里消磨时间,被她催急了,才故意说大话。
沈凌峰不说话,只是从自己那打着补丁的蓝色卡其布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面额两块的纸币放在了柜台上。
“应该够了吧?”他平静地说。
这年头,连环画很便宜,一本也就几分钱,他挑的这十多本,加起来还不到一块钱。
女售货员看着柜台上那张纸币,再看看沈凌峰那双清澈又认真的眼睛,脸上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那种刻薄和不耐烦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尴尬和热情的复杂神色。
“哎哟!这孩子,你看看,还真买啊!”她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手脚麻利地开始收钱、找零,“早说嘛!阿姨还以为你……”
她的话说了一半,自觉有些不妥,便嘿嘿笑了两声,用更大的热情掩饰了过去。
“小孩子,爱看书,是好事!将来肯定有出息!”她一边用麻绳把那摞连环画捆起来,一边夸赞道。
前后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沈凌峰接过捆好的书,细麻绳勒得他小小的手掌有些疼。
“谢谢阿姨。”他礼貌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售货员在他身后热情地喊着:“慢走啊!下次再来!”
沈凌峰拎着一摞书,走出书店,汇入街上的人流中。他的本体在往家的方向赶,但他的心神,却有一半,依然留在了那棵梧桐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