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会认为骑黄鱼车是件很容易的事,毕竟三个轮子在那放着呢。
可实际上,这玩意儿远比两个轮子的自行车更难伺候。
那长长的车把,根本不是用手腕在控制,而是要用整个上半身的力量去跟它较劲。
尤其是在浦东这种遍布“弹硌路”的城郊,车轮压上凹凸不平的石块,每一次颠簸都会化作一股蛮力,顺着车架传到车把上,震得人手腕发麻,虎口生疼。
空车时尚且如此,一旦拉上了货,黄鱼车就彻底变成了脱缰的野马。
起步时,得用上全身的力气猛地蹬下第一脚,像是要把踏板踩进地里。
行驶中,任何一个微小的转弯都得小心翼翼,身体必须配合着向弯心内侧倾斜,以对抗那股随时能把人掀翻的离心力。
要是重心没掌握好,人和车带着满车货物一起翻进路边的水沟,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最要命的是下坡和刹车。那简陋的刹车片,在几百斤的货物惯性面前,几乎形同虚设。一个老到的车夫,必须提前预判路况,靠着经验和双脚在地上摩擦,才能勉强控制住车速。
对于连自行车都没骑过的陈石头来说,屁股下的黄鱼车,更是难以驯服一头倔强的蛮牛。
这笨重的铁家伙就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他想让它往左,它偏要往右拐;他想让它走直线,那车头却像是喝醉了酒一般,画着无人能懂的蛇形。
陈石头的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黝黑的脸颊滑落,砸在布满灰尘的裤子上。他牙关紧咬,手臂上青筋贲起,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和车把的角力上。
“大师兄,不要那么紧张,放松点你把这车当成了敌人,它自然就跟你对着干。”
沈凌峰的声音从从车斗里传来,清脆而平静,像是一块小石子投进了陈石头焦躁的心湖。
“小峰……这、这玩意儿不使劲,它不听话!”陈石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感觉自己快要抱不住这根随时想把他甩飞出去的车把了。
“你试试,把手握得松一点,不要跟它硬顶。它想往左偏,你就顺着它的劲儿,轻轻往右带一点,就像推磨一样,借它的力。”沈凌峰坐在颠簸的车斗里,小小的身子稳如泰山,与狼狈的大师兄形成鲜明对比。
陈石头将信将疑,但对现在的小师弟,他有一种莫名的信服。他咬了咬牙,试着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和手臂。
奇迹发生了。
当他不再用尽全力去对抗车把的扭动时,那股蛮横的力道反而变小了。
车头依然会晃,但幅度却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
他顺着沈凌峰说的那样,当车子向左偏时,他不再是猛地向右拽,而是用腰腹发力,身体微微右倾,车把轻轻一带……
黄鱼车那醉汉般的S形路线,竟然慢慢被拉直了!
虽然依旧歪歪扭扭,但比起刚才随时要翻车的样子,已经好了太多。
陈石头眼中满是震惊,他扭过头,看了一眼安坐在后面、小脸平静的沈凌峰,讷讷地问:“小……小峰,你怎么知道的?”
“这有什么好想的!既然用尽全力也控制不了,那就换个法子呗。”沈凌峰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陈石头愣了一下,咂摸着这句话,虽然不全懂,但感觉很有道理。
沈凌峰看他似懂非懂的样子,换了个说法:“师父以前不是常说‘道法自然’么?这车子就像水里的鱼,你硬抓是抓不住的,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你把它当成伙伴,而不是敌人,它自然就听你的了。”
“伙伴……”
陈石头嘴里咀嚼着这个词。他虽然不理解“道法自然”的含义,但他能听得懂“伙伴”。
低头看了一眼锈迹斑斑的车把,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小师弟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通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蹬动脚踏。
这一次,当车头又想不听话地往左边歪时,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跟它拔河,而是心里默念着“伙伴,咱们该往右一点了”,腰腹顺势发力,手上轻轻一带。
一股奇妙的和谐感从手心传到了全身。
那股拧着他胳膊的蛮力,竟然消失了!
黄鱼车像是被驯服的野马,虽然还有些小脾气,时不时晃动一下,但总归是昂着头,沿着陈石头心里想的那条路,稳稳当当地向前奔去。
“嘿……嘿嘿!”陈石头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黝黑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小峰!行了!它真的听话了!”
汗水和灰尘糊在他的脸上,笑容却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大师兄本来就学得快。”沈凌峰坐在车斗里,笑着夸了一句。
这句简单的夸奖,对陈石头来说却比什么都受用。
他感觉浑身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脚下蹬得虎虎生风,车轮滚滚,速度比刚才快了一倍不止。
“大师兄,别太快!准备刹车!”
…………
陈石头骑着黄鱼车,晃晃悠悠地往自家小院赶。
远远地就看见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停在巷口,车上装满了砖头、水泥等材料。
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汉子正躲在树荫下抽烟,为首的正是昨天来看过房子的周友良。
“周师傅,让你们久等了。”
陈石头笨拙地跳下车,把车停稳。
周友良捻灭了手里的烟头,目光在陈石头和他那辆黄鱼车上打了个转,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我们也刚到。你这车来得巧,要不然这么多材料,光靠人扛可有得受了。”
这可是大实话。
这条巷子太窄,卡车根本开不进去,只能停在巷口。
从巷口到小院门口,还有五十多米长的土路,光靠两个肩膀来回搬运车上那些建筑材料,非得把人累脱层皮不可。
“行了,别愣着,开干!早点弄完早点收工!”
周友良招呼一声,几个工人大声应和,爬上卡车开始卸货。
工人们负责把材料从卡车上卸到黄鱼车上,陈石头则负责骑着车,一趟趟地运进巷子深处。
沈凌峰也没有闲着,他小小的身影站在院门口,像个小监工似的,有条不紊地指挥着。
“大师兄,水泥放左边靠墙,码高一点没关系。砖头放右边,留出中间的路。”
“周爷爷,沙子直接堆在那个角落就行,明天和水泥方便。”
他的声音清脆稚嫩,但指挥起来却条理分明,没有一丝混乱。
起初,工人们还觉得这小孩人小鬼大,挺有意思。
但渐渐地,他们就发现,按照这个小家伙说的去摆放,干起活来确实顺手得多,材料堆放得井井有条,完全不影响后续的施工。
周友良看着这一切,心里更是啧啧称奇。
这哪里是个八岁的孩子?这分明就是个经验老到的工地老法师啊!
不到一个小时,满满一卡车的材料就被搬运一空。
工人们累得满头大汗,坐在地上歇气。
“周爷爷,叔叔,喝汽水!”
沈凌峰拿出了之前在供销社买的正广和橘子水,一人一瓶,用老式的开瓶器“啵”、“啵”地撬开瓶盖。
清甜的橘子香气伴随着气泡升腾的声音,瞬间在燥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哎哟!小同志,不用‘客气!”
“是啊是啊,这可是橘子水,不便宜呢!”
工人们纷纷摆手,脸上既是惊喜又是局促。
正广和橘子水,一瓶要两角,这点钱够买一斤半大米了,那可是招待贵客才舍得拿出来的稀罕物。
“几位叔叔辛苦了,天热,解解渴。”沈凌峰仰着小脸,话说得不卑不亢,“开都开了,放着气儿跑了就不好喝了。”
周友良看着沈凌峰那双清澈又沉静的眼睛,心里那点惊奇已经变成了欣赏。
这孩子做事滴水不漏,既有人情味,又拿捏着分寸。这份人情送出来,让你接得舒舒服服,一点负担都没有。
“你这小家伙……”周友良笑着摇摇头,对工人们一挥手,“行了,都别客气了!这是小师傅的一片心意,我们拿着!大家伙儿干活都卖点力气,别辜负了这瓶橘子水!”
他半开玩笑地叫了一声“小师傅”,工人们也都哄笑起来,气氛顿时热烈了不少。
“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谢谢小师傅!”
冰凉甘甜的汽水顺着喉咙灌下去,驱散了满身的暑气和疲惫。
工人们脸上都露出了满足的笑容,看沈凌峰的眼神也变得格外亲切。
歇够了,周友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行了,今天材料就先到这儿,我们先回去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过来正式开工!”
“周爷爷,叔叔们慢走!”沈凌峰挥着小手。
陈石头也憨憨地跟着道别。
送走了工人,陈石头看着满院子的建材,激动地搓着手,又看看身边的小师弟,眼神里充满了敬佩。
“小峰,还是你厉害!”
沈凌峰笑了笑,没说话。
这点小钱,能换来施工队的尽心尽力,这笔买卖,赚大了。
他心里清楚,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想要安身立命,光靠玄学秘术是不够的。
人心,才是最大的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