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的目光像一把钝刀,先是在那个满脸不耐、正喋喋不休告状的女售货员“小丽”脸上一刮,让她后面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然后,那目光又挪到了旁边,落在一个高大敦实的少年身上。
少年穿着打满补丁的土布短褂,浑身湿透,身体紧绷,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小牛,眼神里全是紧张和倔强。
王主任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少年看着眼生,但那股子穷人家孩子特有的,混杂着自卑与不屈的气质,她见得多了。
最后,她的视线越过柜台,定格在那个只露出小半个脑袋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头发有点长,乱糟糟的,遮住了额头。
这瘦小的身影,让王主任心头莫名一动。
这孩子,好像在哪里见过。
供销社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小丽的抱怨声戛然而止,周围顾客看热闹的窃窃私语也低了下去。
所有人都看着这位突然出现,气场十足的供销社一把手。
陈石头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把沈凌峰往自己身后又拉了拉,鼓起胸膛,像一堵随时准备迎击风雨的墙。
他不知道这女人是谁,但他能感觉到,这是个“大人物”。
师父曾经教过,遇到这种人,还是躲远点好。
就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沈凌峰动了。
他从陈石头身后轻轻挣脱出来,往前站了一步。
他抬起头。
没有说话。
一双眼睛,清澈得像雨后被洗过的天空,里面映着供销社里那昏黄的灯光。那眼神里,带着几分孩童本该有的怯生生,又有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王主任。
轰!
王主任的脑海里,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
昨天傍晚,在工人新村里,那个被李卫军骑自行车撞倒的孩子!
那个收了赔偿后,倔强地要把鱼篓递给李卫国的孩子!
就是这张脸!
就是这双眼睛!
“哎呀!”王主任脸上的严肃瞬间融化,像是被春风吹开的冰面,“是你啊!小朋友!”
她快步走上前,完全无视了旁边已经呆若木鸡的女售货员,径直来到柜台前。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来,让奶奶看看,你的手好了没有?”她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地就想去拉沈凌峰的手肘查看。
昨天那孩子手肘被蹭破了皮,她当时看着都心疼。
这戏剧性的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尤其是刚才还颐指气使的女售货员小丽。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是被零下四十度的寒风瞬间冻结的劣质玻璃,然后“咔嚓”一声,碎了一地。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完全无法处理眼前发生的事情。
主……主任?
她认识这个小叫花子?
不,不对!看主任这个样子,哪里是认识那么简单!这分明是……是像对自家亲戚孩子一样的关切和疼爱!
小丽的脸色,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京剧变脸。
先是从看好戏的绯红,瞬间变成了震惊的煞白。
然后,当她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之后,那煞白的脸色又因为恐惧和悔恨,涨成了一片难堪的猪肝青。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木雕,手脚冰凉,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刚才抱在胸前的双臂,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手指因为紧张而神经质地抽动着。
周围的顾客们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向小丽的眼神顿时变了。
“嚯,这下踢到铁板了哦。”
“刚才还那么凶,要把人家赶出去,没想到人家是主任的熟人。”
“这小姑娘平时就眼睛长在头顶上,这下有好戏看了……”
“我就说嘛,这孩子看着干干净净的,怎么会是叫花子。”
那些窃窃私语,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毫不留情地扎进小丽的耳朵里。
她感觉无数道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自己身上,让她无所遁形。
她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道缝,好让自己钻进去。
陈石头也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前一刻还凶神恶煞,要把他们赶出去的女售货员,怎么突然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而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主任,怎么会对小师弟这么亲切?
他看看王主任,又看看身前只到自己腰间的小师弟。
小师弟还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陈石头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大师兄,好像有点……没用。
沈凌峰没有去在意旁人的目光,他只是顺着王主任的动作,露出了已经结了痂的手肘。
“不疼了,谢谢王奶奶。”他的声音很小,带着一点软糯的童音,听起来格外乖巧懂事。
这声“王奶奶”,叫得王主任心都快化了。
“不疼了就好,不疼了就好。”王主任松了口气,随即又蹲下身子,让自己能平视着沈凌峰,脸上的笑容越发慈爱,“告诉奶奶,你和哥哥跑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吗?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在她看来,这么小的孩子,跑到供销社来,肯定不是为了玩。
昨天情况她还记着,这孩子家里恐怕很困难。
沈凌峰看了一眼旁边依旧紧张得像根木头的陈石头,然后才小声对王主任说:“奶奶,我和哥哥抓了点虾,我们……是来卖虾的。”
“卖虾?”
王主任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想想也是,昨天这孩子被李卫军撞倒时,不是也带着半鱼篓河虾吗?
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为家里分忧,这让她心里愈发觉得这孩子懂事,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担当。
“是吗?那可太好了!”王主任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豪爽地一挥手,“有多少啊?奶奶都收了!不管多少,奶奶都给你按最高价算钱,好不好?”
她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就按最高价,把他的虾都给收了,再从柜台里拿两块水果糖给他。也算是全了这孩子的一片心意,顺便弥补一下昨天李卫军那愣头青闯的祸。
陈石头总算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他听到了王主任的话,又接收到了沈凌峰递过来的眼神示意。
“哦!哦哦!”
他如梦初醒,连忙手忙脚乱地将手里的木桶放到地上。
那是一个乡下常见的、半米多高的杉木桶,因为年头久了,桶壁的木色已经变得深沉,上面还有修理过的痕迹。
桶口用几片宽大的芦苇叶子盖着,看起来,平平无奇。
王主任笑着,好整以暇地看着。
周围的顾客也好奇地围了过来,想看看这被主任“特批”收购的虾,到底是什么样。
小丽也下意识地伸长了脖子。她心里还存着一丝幻想,也许……也许桶里就那么几只小猫鱼小虾米……
陈石头没有迟疑,猛地掀开了那几片芦苇叶。
那一瞬间。
整个供销社,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那个木桶。
包括王主任。
她脸上的笑容,还僵在嘴角,但她的眼睛,却一点点瞪大,瞳孔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满满一桶!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全是青灰色的河虾!
这些河虾,每一只都差不多大小,起码有成年人小拇指那么长,虾身挺括,虾壳在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它们活蹦乱跳,挤在一起,虾腿不断划动,发出“沙沙沙”的密集声响,有些性子急的,甚至“啪”的一下,从桶里弹了出来,掉在地上,弓着身子,胡须乱颤!
一股带着河腥味的、极其鲜活的气息,瞬间从桶里喷薄而出,冲散了供销社里那股陈旧的、混杂着肥皂、煤油和干货的复杂气味。
这股味道,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不是腥气。
是肉香!
是这个年代,最最奢侈,最最诱人的味道!
“咕咚。”
不知道是谁,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
这声音在寂静的供销社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这哪里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
这满满一大桶活虾,少说也有二十斤!
在这个副食品供应紧张,买什么都要票的年代,这么一大桶品相如此之好的野生河虾,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能让附近的一部分居民改善一下生活!
更意味着供销社的业绩!
王主任彻底懵了。
她看着那满满一桶活蹦乱跳的虾,再看看眼前那个一脸平静,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的沈凌峰,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她刚才还以为,这两兄弟最多也就是卖个一两斤的虾,可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
要知道,水产公司给她们供销社一个月的计划额度也就不到两吨,按天算的话,一天也就区区一百多斤。
而这些计划额度中大多是些冷冻的小黄鱼,带鱼之类的海产品,活鱼活虾一天还不到二十斤呢。
可眼前这一桶……
王主任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震惊中冷静下来。她久经风浪,立刻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桶虾,或许更是一个潜在的、稳定的货源!
“小丽!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过秤!”王主任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和果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