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夏口。
刘备的临时行辕之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自从在汉津口被赵云当众折辱,刘备便一直沉浸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懑与消沉里。
他选择投靠江夏太守黄祖,总算是有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
然而,寄人篱下的滋味,终究是苦涩的。
长坂坡一役后,他麾下仅余数千残兵,军心涣散,士气不振。
更让他难堪的是,赵云那句“你儿子我给你救回来了”,像一根毒刺,让他从备受敬仰的仁义皇叔,几乎沦为荆州人口中的无能笑柄。
这几日,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只要合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便是赵云那张冷漠的脸,以及那个通过大喇叭传遍战场的嘲讽之声。
“大哥,还在为赵云那厮烦心?”
关羽与张飞一同步入,见刘备愁容满面,忍不住出声询问。
“唉……”刘备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伸手揉捏着发胀的太阳穴,“我只是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我待子龙不薄,视同骨肉,他……他为何要这般对我?”
“哼!那厮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张飞站在一旁,声音里满是怒火,“大哥对他恩重如山,他却背主求荣!还敢当众羞辱大哥!下次再让俺老张撞见,定要一矛将他搠个透明窟窿!”
关羽手抚长髯,并未言语,但眉宇间那道深刻的纹路,显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他的思绪,远比任何人都要复杂。
一方面,他认为赵云的行径,确有悖于他所信奉的“忠义”二字,让他这个兄长也觉得颜面无光。
但另一方面,赵云单骑九冲曹营的盖世神威,以及最后那一番决绝的话语,又让他隐约觉得,或许……赵云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大哥所标榜的“仁义”,是不是……真的掺杂了些别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感到一阵痛苦。
就在此时,诸葛亮手持羽扇,步履从容地自门外走了进来。
“主公,还在为赵将军之事忧虑?”他微微躬身,面带微笑地问道。
见到诸葛亮,刘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急忙拉他坐下,满脸苦涩地倾诉:“军师,你说,我这心里,为何堵得这般难受?赵云他……他现在究竟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
“主公不必挂怀。”诸葛亮脸上依旧是那副智计在胸的淡然,“亮已遣人探明。据报,赵云带着他那百余人,已在安陆县安顿下来。”
“安陆?他竟然也流落到了江夏?”刘备有些意外,“那不是个穷乡僻壤吗?他去那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占个山头,当他的草头王呗。”张飞瓮声瓮气地插了一句。
诸葛亮轻轻一笑,继续道:“主公,赵云此人,虽有一身勇力,但见识终究浅薄。他以为凭着一时之勇,便能在这乱世之中开创基业,实在是异想天开。”
他稍作停顿,语气笃定地分析起来:“他此番行事,夺了蔡瑁的家财,又连败蔡瑁两路人马,表面看去风光无限,实际上已将自己推入了绝境。”
“蔡瑁为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他此刻,必然已将赵云视作心腹大患。亮可以断言,不出半月,蔡瑁定会调动荆州兵力,合围安陆。届时,赵云便是插翅也难逃一死!”
“我们眼下,无需做任何事。只需安坐江夏,静观虎斗。”
“待到蔡瑁与赵云拼得元气大伤,我们便可趁势而出,坐收渔人之利。”
听完诸葛亮这番条理分明的剖析,刘备心中的郁结之气,总算消散了大半。
是啊!
蔡瑁怎么可能放过赵云!
自己根本不必脏了手,就能借蔡瑁这死对头,去铲除赵云那个叛徒!
这简直是两全其美之策!
“军师真乃神人也!”刘备抚掌而笑,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听君一席话,令备茅塞顿开!好!我们就依计行事!就让赵云和蔡瑁,去狗咬狗!”
关羽和张飞闻言,亦觉得此计甚是精妙,皆点头赞同。
然而,他们的这份喜悦,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
一名负责刺探军情的校尉,神情慌乱,甚至带着几分惊骇,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了进来。
“主……主公!军师!不好了!出……出大事了!”
“如此惊慌,成何体统!”刘备刚刚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语气中带着不快,“天塌下来了不成?”
“比……比天塌下来还要严重啊!”那校尉带着哭腔,声音都在发抖。
“速速说来!究竟发生了何事?”诸葛亮也收敛了笑容,心中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那校尉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用一种如同梦呓般的语调,断断续续地说道:
“蔡……蔡瑁……蔡瑁他……他投效赵云了!”
“你说什么浑话?!”张飞第一个反应过来,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那校尉的衣襟,“你这厮睡糊涂了不成?蔡瑁会投效赵云?”
“千……千真万确啊三将军!”校尉快要被吓得昏过去,“现在……现在整个荆州都传开了!”
“蔡瑁亲笔签发了州牧府的文书,说……说他奉刘荆州之命,任命赵云为‘荆南都督’,总管南郡、长沙、桂阳、零陵、武陵五郡兵马!还……还让各郡守将,一体听从赵云的调遣!”
这番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帐中炸响!
刘备、关羽、张飞,还有诸葛亮,四个人,齐齐僵在了原地。
他们一个个张着嘴,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脸上的神情,比白日里撞见了厉鬼还要精彩。
任命赵云为……荆南都督?
总管五郡兵马?
是蔡瑁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不……绝无可能……这断无可能!”诸葛亮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陌生,他手中的羽扇,“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份从容淡定,脸上写满了震动与茫然。
他冲到那校尉面前,双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你再说一遍!文书是何人签发?”
“是……是蔡瑁亲笔所书……上面还盖着州牧府的大印……绝无虚假啊军师!”
“不可能!”诸葛亮仿佛陷入了某种癫狂,他在帐中来回疾走,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不合情理!这完全违背了常理!蔡瑁恨不得食赵云之肉,寝其皮,怎么可能擢升他为荆南都督?这背后定有天大的阴谋!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他引以为傲的智计,在这一刻,彻底成了一团乱麻。
他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顶尖的棋手,穷尽心智算计了棋局的每一步变化。
结果,对手根本不按棋理落子,而是直接掀翻了棋盘,然后当着他的面,将棋子一颗颗嚼碎了吞了下去。
刘备呆坐在席上,感觉自己的头脑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看着状似癫狂的诸葛亮,又望了望同样满脸呆滞的关羽和张飞,嘴唇翕动,喃喃自语:
“子龙……他……他究竟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