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在城东观星台脚下,青墙黑瓦,门前两座石晷静默伫立。这里远离六部衙署的喧嚣,平日只有监内生员往来,偶有官员因祭祀择日而来,今日却连个人影也无。
沈锦凰绕到侧墙僻静处,按萧绝所授之法,三长两短叩击一块松动砖石。片刻,墙上无声滑开一道窄门,仅容一人侧身。门后站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深蓝监正官服,目光清亮如星,正是监正莫怀远。
“沈大都护,老朽等候多时了。”莫怀远侧身让路,声音低若蚊蚋。
门在身后闭合。这是一条通往观星台内部的密道,壁上每隔十步嵌着夜明珠,光线幽微。沈锦凰随莫怀远拾级而上,脚步声被厚绒地毯吸收,四周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莫大人如何知我今日会来?”沈锦凰问。
“昨夜寅时,天市垣东北有客星犯紫微,光芒赤红如血,主京畿刀兵将起。”莫怀远脚步不停,“老朽便知,沈大都护该来了。”
观星台顶层是一间圆形静室,四壁无窗,穹顶绘满星宿图,中央摆着一座巨大的浑天仪。铜制球体在幽光中缓缓自转,星辰点位以明珠镶嵌,流转生辉。
莫怀远走到西侧壁龛前,取下一个紫檀木匣。木匣表面光滑如镜,不见锁孔。
“此物,是沈渊亲王三年前所寄。”莫怀远将木匣递给沈锦凰,“他说,若有一日其女锦凰持‘守正’铜钱来此,便将此物交予她。若无,则待他死后满十年,焚之于观星台顶。”
沈锦凰取出怀中那枚刻着“守正”的铜钱。莫怀远接过,置于木匣中央凹陷处,轻轻一按。
“咔”一声轻响,木匣如莲花般从四面绽开,露出内里——不是书信,而是一卷极薄的皮革,鞣制得近乎透明,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小字,还附着几幅简图。
“这是……”沈锦凰展开皮革,瞳孔骤缩。
皮革上记录的不是天文,而是北戎王庭与中原往来的三条密道线路图。每条线路的起点、途经驿站、接头暗号、甚至护卫换岗时辰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其中一条线路的终点,赫然写着两个字:慈宁。
旁边是沈渊的批注:“永和十七年,北戎秘使经此道三入中原,皆宿于京郊皇庄。皇庄管事为太皇太后乳母之子。牧之兄殉国前三月,北戎王庭曾遣使议和,开价河套三城,换云中镇布防图及沈牧之性命。使团归途亦经此道。”
沈锦凰手指抚过那行“换沈牧之性命”,指尖冰凉。
“这线路图,王爷从何得来?”她问。
莫怀远走到浑天仪旁,转动球体,指向北方星空:“老朽与沈渊亲王相交三十载,除天文外,另有一好,便是绘制天下舆图。永和年间,王爷奉旨巡查九边,每至一处,必详录山川地形、关隘暗道。这幅密道图,是他用七年时间,从数百名被俘的北戎斥候、商贾、乃至叛将口中,一点点拼凑出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王爷临终前一年,曾秘密来此观星。那夜他说:‘怀远,我可能活不到锦凰长大的那天了。但有些真相,必须留下。若将来她走上这条路,请你……帮她看清方向。’”
沈锦凰闭上眼。养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锦凰,地图是死的,路是活的。但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回不了头。”
她睁开眼,继续往下看。
皮革后半部分,是几份抄录的密信片段。字迹各异,显然是不同人所写,但内容都指向同一件事:肃王府通过江南盐商,向北戎走私铁器、药材,换取战马和黄金。其中一封信末提到:“……江南文家牵线,此事若成,肃王允诺河套得手后,划一城予文家经营。”
文家。肃王幕僚文若尘的家族。
沈锦凰想起铁匣中那封未写完的绢帛:“第三封信,指向……”
指向的,恐怕就是肃王萧洵。
“莫大人,”她抬起眼,“这幅图,还有谁知道?”
“除王爷与老朽,天下应无第三人知晓全貌。”莫怀远道,“但王爷当年查证时,曾派心腹暗探潜入这几条密道确认。其中两人……再未回来。”
沈锦凰握紧皮革。所以养父沈渊,不仅查清了太皇太后通敌的路径,还摸到了肃王走私的线索。他手中掌握的,是足以颠覆半个朝堂的秘密。
“太皇太后知道这幅图的存在吗?”
“应当不知。”莫怀远摇头,“王爷行事极为隐秘,连先帝也未必全知。但他曾言……”老人眼中闪过痛色,“言‘宫中耳目太杂,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活得越久’。”
所以先帝可能知道部分真相,但未来得及动手,就被太皇太后毒杀。而沈渊继续暗中调查,最终也招来杀身之祸。
沈锦凰将皮革仔细卷起,贴身藏好。这卷图,加上萧绝手中的证据、李文正掌握的旧档,以及北境卢湛的密报,已足够在大朝会上,织成一张无可辩驳的网。
但还缺最关键的一环——当年具体执行出卖布防图、断粮绝援的人证。太皇太后是主谋,肃王是帮凶,但谁是那把最直接的刀?
就在这时,静室门外传来急促的三声叩响——是张诚的紧急信号。
沈锦凰与莫怀远对视一眼,迅速将木匣复原,藏入壁龛暗格。密道门开,张诚闪身而入,脸色铁青。
“大都护,北境急报!”他递上一根细竹管,管口火漆完好,但边缘有破损——是被人强行截停又抢回的痕迹。
沈锦凰捏碎火漆,抽出纸条。字迹潦草,甚至带着血点:
“腊月廿五晨,赵霆以‘奉旨整军’为名,调龙城左营三千兵移防雁门关。卢将军质疑旨意真伪,被赵霆以‘违抗军令’软禁于中军帐。末将率亲兵营对峙,现僵持中。赵霆出示兵部调令及……及盖有‘北庭大都护印’之手谕。印鉴形制极似,然笔迹绝非大都护亲笔!北境恐生兵变,盼速决断。副将陈平,绝笔。”
沈锦凰脑中“嗡”的一声。
伪造她的手谕和印信!赵霆果然彻底倒向了肃王——或者说,倒向了那个许诺给他北庭大都护之位的人。
“送信者如何?”她稳住心神问。
“重伤,在下面密室。”张诚低声道,“他说,陈平副将派了三人突围送信,只他一人活着冲过三道关卡。另外两人……被赵霆的亲兵射杀于关前。”
沈锦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寒冰。
“王爷那边可有消息?”
“有。”张诚从怀中取出一枚腊丸,“王爷说,今日巳时,太皇太后密召肃王入宫,闭门谈了一个时辰。我们的人探不到内容,但肃王出宫时,神色凝重。”
太皇太后与肃王密谈?在这个节骨眼上?
沈锦凰捏碎腊丸,里面是一张更小的纸条,萧绝的字迹力透纸背:
“巳时密会,内容不详。然据眼线报,肃王府今夜子时,将有一批‘药材’从西城门出京,押运者为其府中死士。疑为转移证据或重要人物。我已安排截查,然恐生变。大朝会在即,北境事急,需速定最终方略。酉时三刻,老地方见。”
药材?死士?转移证据?
沈锦凰瞬间明白了。肃王萧洵见局势不妙,开始准备后路——或转移罪证,或送走关键人物(比如文若尘),甚至可能……准备在必要时逃出京城。
而她,必须在今夜子时之前,做出抉择。
“莫大人,”她转向莫怀远,“钦天监可有办法,在不惊动外界的情况下,向城外传递消息?”
莫怀远沉吟片刻:“观星台每日酉时,会以灯号向京郊各观测点报时。灯号密码,只有监内少数人知晓。大都护若有事传出,可混于灯号之中。”
“好。”沈锦凰走到案前,提笔疾书。
第一封信给北境陈平副将,只有八个字:“持印者非我,斩。”
这是北境军最高级别的反制密令——一旦主帅印信被确认伪造,持伪令者,副将以上军官可当场格杀。
第二封信给萧绝,更短:“截肃王‘药材’,留活口。亥时,我去找你。”
她将信用密语写好,交给莫怀远。老人接过,重重点头:“大都护放心,灯号一出,半个时辰内,京郊三十里内我们的耳目都能收到。”
“有劳。”沈锦凰躬身一礼,转向张诚,“让我们的人,分三组:一组盯死肃王府所有出口;二组暗中保护李文正李大人府邸;三组……随我去个地方。”
“去哪?”
沈锦凰望向西方,那是莲花巷的方向。
“去找最后一块拼图。”
酉时初,天色将暗未暗。
沈锦凰再次潜入莲花巷时,这里已是一片死寂。巷中住户大门紧闭,连狗吠声也无。她按记忆找到萧绝(旧部后人)的宅子,门虚掩着,推门进去,院中空空荡荡,桌椅翻倒,像是匆忙撤离的痕迹。
但她在正堂门槛下,发现了一片撕碎的纸角——是那封“婉”字信笺的材质。
萧绝(旧部后人)离开前,故意留下的线索。
沈锦凰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尘土中有拖拽的痕迹,延伸向后院。她跟过去,发现井轱辘上系着一根极细的红线,线头垂入井中。
井下无水。
她拽动红线,井下传来铃铛轻响。片刻,井壁一块石板滑开,露出仅容一人的洞口。洞内有微弱光亮。
沈锦凰抽出“镇岳”剑,纵身跃下。
洞内是一条短暗道,尽头是一间狭小的密室。墙上挂着那幅《云中镇守将图》,图下坐着一个人——正是萧绝(旧部后人)。他脸色苍白,但眼神平静,手中握着一封完整的信。
“你来了。”他起身,“我知道你会来。”
“这里不安全,为何不走?”沈锦凰问。
“因为在等你。”萧绝将信递给她,“这是我父亲临终前,未来得及放回铁匣的最后一封信。也是……‘第三封信’指向的答案。”
沈锦凰接过信。信纸已脆黄,但字迹清晰,是沈牧之的笔迹,写给那位宫中沈嫔妃的回信草稿:
“……婉儿吾妹:来信已悉。京中险恶,吾自知难全身而退。然守土有责,岂可因私废公?唯有一事相托:若吾身死,云中镇破,则朝中奸佞必欲灭沈家满门。吾女锦凰,年方四岁,望妹设法保全。另,吾疑断粮之事,与江南盐税有关。兵部赵孟言,曾收受江南巨贾周氏厚礼,而周氏……似与肃王府往来甚密。此事若查,或可揪出幕后之人。然证据不足,不可妄动。妹在宫中,万望珍重,勿再涉险。兄牧之手书,永和十七年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距离城破,还有一个月。
沈牧之在绝境中,已经查到了江南肃王府的线索,却因为“证据不足”而无法行动。而他把这个怀疑,告诉了宫中的堂妹。
那位沈嫔妃收到信后,必然暗中调查,然后……在云中镇城破后“病逝”。
“所以,‘第三封信指向……’,指的是肃王萧洵。”沈锦凰握紧信纸,“我父亲和养父,都查到了他,但都因为证据链不完整,或者因为对方势力太大,而无法撼动。”
“是。”萧绝(旧部后人)点头,“但现在,你有莫监正的密道图、有摄政王手中的证据、有李大人掌握的旧档、有这封信,还有……北境赵霆的异动,就是肃王此刻仍在插手军务的铁证。链条,已经完整了。”
沈锦凰将信收入怀中。是的,链条完整了。
从太皇太后通敌,到肃王走私牟利、勾结边将;从二十年前云中镇的血案,到三年前沈渊的毒杀;从江南盐税,到北境兵权……所有的线索,终于在此刻,汇聚成一条清晰的血路。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萧绝(旧部后人)问,“大朝会还有两天,但肃王今夜就在转移证据,太皇太后也在布局。你可能……撑不到大朝会了。”
沈锦凰抬起眼,眼中映着密室内跳动的烛火。
“那就让风暴,提前来吧。”
她转身走出密室,声音在暗道中回荡:
“今夜子时,我们去会一会肃王府的‘药材’。然后,去见摄政王。”
“最后一局,该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