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柚凝那声带着妥协与柔软的道歉,如同春风化雨,悄然熄灭了时清屿心头那团因羞窘而燃起的无名火。
他虽依旧别着脸,不肯与她对视,但紧绷的身躯明显松懈下来,那无声的抗拒变成了某种默许。
露柚凝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靠近。
她先是扶着他,让他以一个更舒适、更利于检查的姿势靠在软垫上,然后才蹲下身,动作极其轻柔地卷起他右腿的裤管。
月光下,他小腿的肌肉因长期的劳损和方才的急性牵拉而显得有些僵硬肿胀,旧伤处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热。
露柚凝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小心翼翼地按压、探查着伤处,神情专注而凝重。
每一次按压,时清屿的身体都会几不可察地绷紧一下,但他紧咬着下唇,硬是没有发出一丝痛哼,只有那骤然收缩的瞳孔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昭示着他正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车厢内一片寂静,只剩下两人轻浅交织的呼吸声。之前的剑拔弩张被一种微妙而尴尬的静谧所取代。
露柚凝全神贯注于伤情,而时清屿则沉浸在巨大的羞赧和身体的不适中,目光游移,就是不敢落在她近在咫尺的、专注的侧脸上。
最终还是露柚凝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很低,带着医者询问病患常情的平稳,却又因对象特殊而染上一丝复杂的意味:“皇上和太后……可知情你此行?”她手下动作不停,仔细检查着是否有更严重的损伤。
时清屿闷闷地“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皇兄……准了折子。母后……大抵是猜到了,未曾阻拦。”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全然莽撞,又补充道,“王府那边……也安排妥当了,有管事和……和幕僚看着,出不了乱子。”
听到他将王府事务交给幕僚,露柚凝正在检查他膝盖穴位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了他一眼,虽未言语,但那眼神里分明写着“你倒是心大”。
时清屿被她这一眼看得有些窘迫,下意识想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再次闭上嘴,耳根微红。
露柚凝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情绪——有对他伤势的担忧,有对他此番任性之举的无奈,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他这份不管不顾的“跟随”而产生的细微悸动。
她取过随身携带的金针,用火折子燎过消毒,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也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你实在不该……拿自己的腿来开玩笑的。旧伤未愈,最忌长途颠簸和情绪剧烈波动。若真落下病根,日后有你受苦的时候。”
她的疲惫并非全然源于身体。
西域太后的病情尚是未知之数,瑞王的威胁如同悬剑,如今又要分神照顾他这个病患……
一股力不从心的感觉悄然漫上心头。
她终究不是铁打的,医术再高,精力也有限。
时清屿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语气中那丝极力掩饰的疲惫,心头猛地一揪。
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比离京时明显清减了的下颌,那股因她“凶”他而升起的委屈和别扭,瞬间被一股强烈的心疼和自责所取代。
他怎能……怎能再因自己的任性而加重她的负担?
他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试图让她安心的意味:“你的顾虑,我明白。不必过于忧心,我……已有安排。”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出来,“已传信回京,让顾辞……尽快赶来。”
露柚凝正在捻动金针的手指猛地一滞,愕然抬头看向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让顾大夫赶过来了?”
时清屿被她看得有些窘迫,别开视线,语气却故作镇定:“嗯。他的医术,足以接手后续调理。有他在,你……也能轻松些。”
露柚凝看着他这副理所当然、甚至隐隐带着点“我考虑得很周到”意味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这家伙……是把顾辞当成可以随时配送的药材了吗?
她简直能想象到顾辞接到消息时,那张温润脸上会出现何等精彩的表情。
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却因他这笨拙又霸道的安排,莫名地松了一松。
至少,他并非完全不顾后果,也在试图解决问题,虽然方式……令人啼笑皆非。
心情一旦放松下来,连日积累的疲惫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为时清屿施针完毕,又仔细为他敷上活血化瘀的药膏后,露柚凝只觉得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她本想强撑着回自己的马车,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软了下来,不知不觉间,竟靠着车厢壁柔软的垫子,沉沉睡了过去。
她睡得很沉,呼吸清浅而均匀,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平日里清冷疏离的面容,在睡梦中显得格外柔和,甚至带着一丝稚气的脆弱。
时清屿一直静静地看着她,贪婪地、近乎虔诚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车厢内灯火昏黄,勾勒出她美好的轮廓。
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就在这一刻静止,让他可以永远这样守着她,看着她安然入睡。
他想将她抱到榻上,那里他早已命人铺了又厚又软的垫子,定能让她睡得更舒服些。
然而,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无法用力的双腿上,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懊恼瞬间攫住了他。
他连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最终,他只能极其小心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拖动着自己不便的身躯,取过一条厚重的毛毯,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缓缓地、仔细地盖在了她那单薄纤细的身子上,将边角都掖得严严实实,仿佛这样,就能为她隔绝掉外界所有的风寒与纷扰。
做完这一切,他依旧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守在她身边,目光久久地流连在她熟睡的脸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荒漠的夜寒冷刺骨,而这狭小简陋的车厢内,却因这无声的守护与依赖,漾开了一片难得的、静谧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