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望江楼,走入熙攘的街道,方才在雅间内强撑的镇定如同潮水般退去,露柚凝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四肢百骸都泛着冷意。
她脚步虚浮,心不在焉地穿梭在人群中,周遭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遥远。
时清渊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洞悉一切的眼睛,如同鬼魅般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的询问,像一把淬了毒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内心深处最恐惧、最不愿触碰的禁忌之门。
他恐怕是知道了……他会捅出去吗?
这个认知让她通体生寒。
借尸还魂、孤魂野鬼占据躯壳——这些在现代看来荒诞不经的词汇,在此刻却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一旦这个猜测被坐实,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她几乎能想象出那可怕的场景:被当作妖邪异端,绑上祭台,受尽世人唾弃与恐惧的目光,最后在烈火或是更残酷的刑罚中灰飞烟灭……光是想想,就让她不寒而栗。
而比这更让她心痛难当的,是将军府的家人——那些将她视若珍宝、给予她无限温暖与支持的至亲。
父亲露擎宇威严刚正下的慈爱,母亲苏婉柔无微不至的关怀,兄长们毫无保留的维护……这些她穿越而来后获得的珍贵亲情,早已成为她在这个陌生时代最坚实的依靠。
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是“露柚凝”的基础上。
如果他们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疼爱的女儿、妹妹早已在那场落水中香消玉殒,如今占据这具身体的,只是一个来自异世的孤魂……
露柚凝不敢再想下去。
父亲那失望痛心的眼神,母亲那崩溃绝望的泪水,兄长们那被欺骗背叛的愤怒……任何一种反应,都足以将她彻底击垮。
她占据了他们最爱的人的身体,享受着本不属于她的亲情,这简直是一种……盗窃,一种无法饶恕的罪孽。
我不是故意的……可我该如何解释?
一股巨大的茫然和无措攫住了她。
这个秘密如同一个不断膨胀的毒瘤,压得她喘不过气。
瑞王的试探,仿佛一根针,猛地刺破了这个毒瘤,让里面腐臭的脓液开始流淌。
她沉浸在自己的惊惧与思绪中,连如何走回的靖王府都有些恍惚。
直到踏入府门,穿过影壁,才勉强拉回一丝神智。
直到熟悉的尘雨轩院落映入眼帘,她才恍然回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暖阁前。
正要抬手推门,旁边却传来细微的动静。
她下意识地转头,只见顾辞和寒羽正站在不远处的廊下。
顾辞似乎刚为时清屿诊治完毕,正准备离开,而寒羽则站在他对面。
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气氛却有些微妙。
顾辞脸上带着他惯有的温润笑意,正低声对寒羽说着什么,眼神专注。
而寒羽,虽依旧是那副冰山模样,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只是微微垂着眼帘,像是在认真听着。
见到露柚凝回来,两人俱是一怔,随即双双行礼。
“王妃。”顾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神也有些涣散,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惊悸?
他意味深长地又看了一眼寒羽,才对露柚凝温声道:“王妃脸色不佳,可是身体仍有不适?需不需要顾某……”
“不必了,有劳顾大夫关心,我无事,只是有些乏了。”露柚凝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急促。
她现在没有心思应付任何关心,只想一个人待着。
顾辞见状,也不便再多言,拱手道:“那顾某先行告辞,王妃好生休息。”说罢,便转身离开了,只是离去前,又回头看了寒羽一眼。
露柚凝看着顾辞离开的背影,又看向依旧立在原地的寒羽,心头泛起一丝疑惑。
他们……何时这般熟稔了?
在她印象中,寒羽对除了任务和自己之外的一切人事物,都保持着绝对的疏离。
顾辞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又是什么意思?
回到暖阁内,屏退了其他下人,只留寒羽在身边,露柚凝揉了揉刺痛的额角,还是问了出来:“方才……顾大夫同你说了什么?”
寒羽抬眸,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任何隐瞒,老实回答道:“顾大夫询问属下,小姐近日饮食起居如何,是否还时常熬夜,心情……是否郁结。他说观小姐气色,忧思过重,于身体大为不利,让属下……多留意劝慰。”
露柚凝闻言,愣住了。顾辞……他竟然细心至此?不仅看出了她身体的状况,甚至连她心情郁结都察觉到了?还特意去叮嘱寒羽?
一股复杂的暖流涌上心头,夹杂着被人真心关怀的感动,以及一种无处遁形的狼狈。
她勉强笑了笑,对寒羽道:“我没事,只是累了。你也下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寒羽看着她眉宇间化不开的沉重,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依言退下了,轻轻带上了房门。
室内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露柚凝脱力般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绝美面容。
手指颤抖地抚上脸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这真的是我吗?
恐惧、愧疚、迷茫……种种情绪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她的神经。
白日里强装的镇定彻底瓦解,巨大的疲惫和心慌如同潮水般将她吞噬。
夜晚,露柚凝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好不容易陷入浅眠,噩梦却接踵而至。
她梦见自己的身份被公之于众,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指着她厉声呵骂“妖孽”;她梦见将军府的亲人们,用陌生而恐惧的眼神看着她,父亲怒斥她“还我女儿”,母亲哭喊着晕厥过去;她梦见无数百姓举着火把,面目狰狞地要将她这个占据他人身体的孤魂野鬼烧死;她拼命地想解释,想呼喊,喉咙却像是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在梦中无助地呓语,泪水浸湿了枕畔。
最终,她梦见自己被绑在高高的木架上,脚下堆满了干柴,时清渊站在不远处,脸上挂着那抹温文尔雅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亲自将火把扔了过来……
“啊!”
露柚凝猛地从床上惊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水,里衣也早已被冷汗浸透。
窗外,月色凄清,万籁俱寂,唯有她急促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梦中的恐惧是如此真实,那众叛亲离、被世人唾弃的画面,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抱紧双臂,将脸埋在膝间,单薄的身体在黑暗中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孤独和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几乎要将她吞噬。